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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青年报 2021-06-21 08:25

原标题:一代“家客” 三种推演 数十年心路

反映社会变迁的话剧,往往会从普通人的生活起伏着手,使用以小见大的手法表现时代与个体的关系,凸显大环境对于小人物的塑形。此类作品数量较多,远有老舍编剧的《茶馆》,近有陈佩斯导演的《戏台》。聚焦知识分子群体,借助他们的思辨与困惑折射时代风云的话剧,虽有《北京法源寺》《操场》《蒋公的面子》等,不过相对不太常见,涉及的背景也多是单个时期,而非更迭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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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话剧艺术中心出品的话剧《家客》,难得做到了将上述两方面统一。这部不久前在上海、北京等城市展开新一轮演出,荣获第24届曹禺剧本奖的作品,写出了中国几代知识分子在不同年代的有为和不为,演绎出老一辈知识阶层,确切说是生于1970年代初期的编剧喻荣军的父辈们,几十年来的心路历程,既具象征色彩又有哲思意味。

这代知识分子在特殊的历史阶段长大成人、结婚成家,他们比多数同龄人幸运,抓住恢复高考、改革开放等国家政策给予的机会,完成学业与事业的蜕变,成为各个行业的中坚力量,曾以主人翁的姿态,积极参与社会建设、探讨公共议题,不过人生行至暮年,他们不再事事关心,兴趣范围止于家事。

促使他们远离社会的原因,当然不是廉颇已老。剧中这样描摹了环境的底色——公园上空响起的音乐多为洗脑神曲、大学教授研究课题的目的偏向牟利、企业把退休老员工拒在门外并走向倒闭……多年来以“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的古训要求自身的这些人,无力感逐渐加重,他们捍卫精神世界的方式,似乎只能是变为置身事外或说冷眼旁观的客人。

他们后续的人生会否一直如此?要经过什么样的外力刺激,他们才愿意走出客厅,继而再为社会做些什么?这是《家客》抛出的问题。

从历史发展的角度而言,命运的偶然性成就了这代知识分子。喻荣军围绕唐山大地震和上海的石库门老房子,在串场歌手关于1976年的几番感慨式歌声的铺垫下,以假定的结构给出三位人物马识途、莫桑晚、夏满天命运的多重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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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假设马识途从唐山回到了上海,揭示出一代人的普遍命运。马识途的父母都是老地下党,父亲在新中国成立前夕牺牲,这让他在1950年代初期便跟随母亲住进市里专门分配的独院,并在1970年代有能力把曾是资产阶级大小姐的莫桑晚从安徽农村救回上海,但他根正苗红的出身,没能拯救两人婚后的生活。他因为在地震中丢失了公款入狱,大半辈子没干过正经工作,年轻时心高气傲的莫桑晚,临老只是一名下岗纺织女工。他们的房子经过岁月的洗礼,也沦为闹市中的碍眼之物,正面临拆迁。

谈及过往与当下,马识途称如果他1976年没有回到上海,莫桑晚没准能考大学、当教授,可能也会嫁给类似公园里教大伙唱歌剧的歌唱家夏满天般的人物。但这幕结尾告诉观众,这些都是莫桑晚的没事瞎琢磨。她现在的丈夫,正是夏满天。不过夏满天只是一个手盘核桃的普通老头,而非歌唱家。莫桑晚的身份则没有任何改变。每代人中的大多数,生命都具有一定的相似性,不过是平凡度过一生。

马识途的假设,在占据较大比重的第二幕中得到回应。莫桑晚以为丈夫马识途死在了唐山,通过知识改变了命运,成为著名的社会学学者,出版了许多专著。她的第二任丈夫夏满天原是歌剧演员,后来转做某地文广局副局长。住不习惯楼房的两人退休后,搬进马识途母亲留下但已经过户给莫桑晚的平房。在这所颇具年代感的老房,两人遭遇了“老无所为”的境况。

夏满天每天都去公园溜达,可是几乎不与任何人交谈,他对一帮老人跟随爱唱歌的老刘合唱《小苹果》的庸俗行为痛心疾首,希望能够带领他们改唱高贵的歌剧,可是一直没有付诸行动。莫桑晚不再写作,终日围绕厨房、菜场、银行与近在身边的丈夫、远在国外的后代打转,偶尔兴致来了,会对着电话向骗子灌输她的社会学理论。

莫桑晚的蛰伏状态,让她淡出公众视野,促使一直通过媒体默默关注她的马识途主动归来。马识途自认救过莫桑晚两次,除了前面提到的把她从乡下带回城市,还有他的消失让她变成了想要成为的人。他时隔多年再度现身,抱着将莫桑晚第三次拯救的打算,希冀她能振作起来回归学术。他的归来与陈道明扮演的陆焉识在张艺谋电影中的归来虽然不是同一层意思,不过背后都有强烈的情感作为支撑。

马识途与莫桑晚、夏满天在同一屋檐下生活期间,过去与现在的多重情感,联合三人的关系与性格,碰撞出诸多令观众忍俊不禁的笑料,更将他们这代知识分子的当下心境抛出。随着交流的深入,夏满天在马识途的助推下,向前迈出坚实的一步,他信心满满地要教合唱团的成员演唱普契尼歌剧《图兰朵》中的咏叹调《今夜无人入眠》,可是授课当天,答应他会准时出现的一百来号人,没有一个前来。烈日下站了几个小时的夏满天,在撒下他理想主义汗水的一方土地上殉道。

但正如莫桑晚所言,夏满天用他的牺牲,留住了尊严。更为重要的是,这起悲剧让莫桑晚与马识途认清了他们余生的方向。他们应该在专业领域和公共事务两个层面,继续发光发热,哪怕眼下“知道分子”取代知识分子大行其道。莫桑晚给工作多年的高校打去电话,对几个胡作非为的课题提出严厉批评。早已改名为马新仁的马识途,则意识到他不应该老在过去的漩涡里打转,应该积极拥抱全新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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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幕的尾声,通过莫桑晚与夏满天的对话,再次告诉观众一切都是莫桑晚的“瞎想想”,但这种胡想乱想无疑是剧作家的浪漫处理。

最后一幕,假设马识途从唐山回到上海又选择离开,给出这代人另一种晚年生活图景。夏满天成了第二幕中的老刘,一天到晚美滋滋地哼唱《小苹果》,与公园里的人打成一片。莫桑晚依旧是大学退休教授,她虽然嘴上抱怨夏满天应该保持歌唱艺术家的品位,认为通俗与流行文化会消解艺术标准、侵蚀精神生活,但她自己在尽力与当下的社会节奏保持一致。他们的后代也没像第二幕里一样出国,儿子正为旧房的拆迁事宜奔走。

偶尔会被莫桑晚想起的马识途,真的只是一个过客吗?该幕像前两幕一样,在尾声给出否定答案,且将三幕悉数推翻。马识途一直是莫桑晚的丈夫,前面的一切包括夏满天这个人,都是莫桑晚的假想。甚至,歌手最终给出更大的反转:1976年,马识途压根没去过唐山。

马识途与莫桑晚到底走过了怎样的一生,又过着什么样的晚年生活,观众只能根据几种情境发挥想象。喻荣军借助多种“如果”希望阐述的,大概是“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说法,在当下是否还有必要,能否行得通。

《家客》剧本涉及的建筑风格、饮食口味等充满上海风情,舞台呈现从日常生活细节着手,加入了沪语、沪曲以及一些上海人的说话特征与行为习惯,是部较为典型的海派话剧。而一部讲述知识分子“机遇之歌”的话剧能令观众全情投入,除了剧作语言处处显现机锋,也与演员精湛的表演关系密切。

剧中的马识途、夏满天,最初版本中由张先衡、许承先扮演,两人在年龄上接近喻荣军笔下的人物,演出了生命的沧桑与坚韧,现在改为年轻一些的周野芒、钱程出演,他们更有活力,表演也增添了幽默成分。诠释莫桑晚这一人物的,一直是宋忆宁。她在台上可少女可老妇,能撒娇能深沉,知识分子或家庭主妇的扮相都很让人信服,第三幕中一边唠叨一边抖腿的细节,简直是神来之笔。在不断变形的时间沙漏的见证之下,几位老戏骨依照三种假设,每个人演绎出至少三种形象,做出出色的表演示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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