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艺术家詹蕤最新个展“数据自然主义”于湖北美术馆举办。展览由鲍栋策展，湖北美术馆馆长冀少峰作为学术主持，系统地呈现了詹蕤从2008年至2021年期间的创作及其艺术语言的发展路径。

詹蕤是在武汉生活的武汉人，见到他本人的时候，脑子里直观会浮现的词汇是干净。这个伦敦求学归来的艺术家有种安静超脱的氛围，是武汉热闹烟火也掩不住的书卷气，他的作品也如其人般缜密克制。

4号展厅

“折”出来的《天气》《彩票》

展览由4号展厅——“折”出来的《天气》《彩票》图出发，展出詹蕤两个系列的新作，其中艺术家以摄影的方式记录了天气和彩票数据。

“折”出来的《天气》《彩票》图

《天气》系列（2021年）收集单日天气，以折纸和摄影的方式转录信息。每格代表一日，以纸张折痕表示当日的天气情况——左上、右上、左下、 右下四种对折方式分别对应阴、晴、雨、雪四种天气，并以 7×7 的排列方式组合成 49 天内的“天气图像”。

詹蕤 天气 —162.24 克湛蓝2021 收藏级喷墨打印 120X169cm

《天气》系列每幅作品都是49天所集信息的群像，数据导致的折法、拍摄、纸张、色彩的细微差异产生差异性的视觉体验。在折叠A4纸的创作过程中，艺术家的手与纸张有不可避免的触碰，但在这种肢体接触中主观表达难寻踪迹。詹蕤说：“他的创作以尽可能轻而稳定的方式介入数据的物质转录。”这种克制、不干预的理性操作包含三维世界的时空和运动，最终以平面化的形式回归三维空间。

詹蕤 体彩排列三 — 378 克碳黑2021 收藏级喷墨打印 共两件每件 120X175cm

《彩票》系列呈现了艺术家新挖掘的数据来源，詹蕤每日购入体彩、福彩各一张，由此获取购买的彩票数字和中奖数字。1-9 分别对应一种折纸方式，每组双联作品左侧转录购入彩票所得的数字，右侧转录的是公布的中奖数字，在 100 天内以 300 个数字相应的 300 张折纸集合生成一幅“概率图像”。有趣的是，詹蕤购买彩票的一百天内买入和中奖数字从未重合。 

5号展厅

美术馆里的美术馆

4号展厅两个系列作品都等长、等宽，平均布展在展墙的纵向中轴线上，在感官上维持一种理性节奏的同时，以纯粹鲜明的色彩丰盈视觉弹性和质感。4号展厅如同有序稳健的序奏，顺序下来的5号展厅随即放缓旋律进入第二乐章——“美术馆里的美术馆”。

詹蕤 “美术馆” 装置 艺术微喷 尺寸可变 2021

大型装置“美术馆”（2021 ）是艺术家为此次个展完成的特别项目，由整个空间构成。詹蕤选择以美术馆展示美术馆的决策，不仅涵盖一种镜像趣味，还表达了艺术家对艺术机构的哲学性反思。“美术馆“秉持詹蕤一贯的创作姿态，最大化限制了对数据的修饰性人为干预，通过空间的重构将美术馆折叠，把原有的“墙面”重新装裱在新建的折叠墙体上。装置乍看似一处空白空间，细节却暗藏数据，通过墙壁的年龄感、布展痕迹、地脚线、消防门、紧急出口标志等信息清晰还原美术馆的细节，并将其以自然主义姿态记录在美术馆空间内。置身于这样反常的装置中，具备专业素养的观众不禁会反思美术馆的概念、艺术机构、及其所象征的收藏体制。

詹蕤 “美术馆” 装置 艺术微喷 尺寸可变 2021

过厅

艺术家个体信息与教师工资

衔接的过厅展示两件影像作品——“艺术家个体信息与教师工资”。当代语境下，随着控制论发展，信息与它的身体呈现分割状态。由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 1926-1984）建立的考古学体系将身体纳入话语系统，这一理论基础奠定了后现代意识形态：身体编码的逻辑与符号结构优先于其物质性。

詹蕤 “詹蕤” 8:3 黑白有声单频影像

在“詹蕤”8:3 黑白有声单频影像中，艺术家将私密的个人数据收集汇总，以影像方式呈现一种碳元素人、硅元素设备与代码的互动关系。“詹蕤”构建了一种后现代表达，艺术家将身体写进电脑，转译成流动的符号与音符，通过取消身体（disembodiment）将身体的我解读成一种代码式的语言的构建，完成一场个人主导的物理消失行动。

詹蕤 “∞” 16:9 彩色无声单频影像

在过厅的另一侧，16:9 彩色无声单频影像作品“∞” 以偷窥姿态泄漏工资这一私密个人数据。观者需要贴近展墙，透过略宽于人脸的狭盒观看影像内容。“∞”以一条双向延伸的轴线表达时间的概念，以一年为周期呈现了12个月里不同工资数额从0到xxxxx，又由xxxxx回归于0这一无限的循环往复。狭盒内的空间被镜面多次反射呈像，镜屋般形成1与无限的视觉关系，通过“分解—循环—生长”的过程将个体数据的循环扩大成为一种小数据的社会现象。

6号展厅

上市公司与高登颜料

在6号展厅“上市公司与高登颜料”中，詹蕤敏锐地捕捉到大数据时代金融市场忽略的部分——有限的资源和资本尽数投入到数据丰富的领域进行大数据分析，而忽略了小数据有关的针对具体问题与个体案例的研究。詹蕤收集作品名中十五家上市公司在 180 天内股票交易的涨跌（对应作品中的 180 个条形格），并以此决定作品的视觉形式。艺术家对数据的关注方法是一种颗粒感的小数据分析，一天内的涨幅、股票涨的比例或是跌的幅度并不在他的观测范围内。光滑丝质的金属质感对应着股票的涨，粗糙干涩的金属质感对应着股票的跌；与作品副标题对应的金色、银色、铜色和不锈钢色等金属价值的高低对应着每件作品所代表的不同市值的公司。这种超出预期的艺术语言涵盖了色彩、节奏、符号、体积、材质和顺序的变化，将金融市场的小数据以物质手段呈现。

上市公司与高登颜料

“上市公司与高登颜料”系列作品在物质性上呈现出一种材料与几何之美，作品由圆形和正方形几何中心均匀放射的线条架构出丰富的表层质感，艺术家记录过程中叠加颜料的物理堆积於画面中心形成凸起，详察可鉴。作品表面质感的变化赋予作品一种物质引力，诱人生出触摸的冲动。于此同时，在黑暗展陈环境衬托下，作品的金属色调呈现一种古典主义的阴翳美学，如同漫长历史中在有限照明的环境下静伫的华贵金银器皿。展厅有限的灯光强化了金属颜料璀璨的表相，赋予其与欲望、权利、金钱丝连的诸般意象，与上市公司的主题完美呼应。在布展上，艺术家以一种特殊的悬挂方式，将作品悬浮于展墙，空间的延伸模糊了绘画、装置、与雕塑的边界。

詹蕤 农业银行 — GOLDEN 40102020 布面丙烯 135X135cm

与社会经济、科技、文化发展同步，詹蕤自2008年起开始关注数据这一主题。数据的“大”、“小”之分早前并不存在，大约自2008年起，包括成本、资源、产生、处理、分析、储存在内的基础建设才逐步完善，令小数据得以发展为大数据。随之而来，有关小、大数据之分的讨论也在近10年间出现。大数据与小数据的本体论特征迥异。

上市公司与高登颜料

“大”是不全面的描述，因为大数据所包含的特性远不止于数量。如同经济学家约瑟夫·基钦（Joseph Kitchin，1861-1932）阐述的，大数据/巨量资料的特性包括海量、高速、型类多样，价值密度低，具有真实性、关系属性、灵活性，以及可扩展性和可伸缩性。相对而言，小数据/个体资料一般容量、种类有限、不连续收集，通常为回答特定问题而生成。小数据是“量化的自我”，但也可以规模非常庞大。大规模小数据，比如国家人口普查，相对而言缺乏大数据的实效性、多样性、灵活性，却也力求详尽同时具备高分辨率和相关性。

没有大数据概念的漫长过去里，知识的构建普遍是通过小数据分析得以实现的。转折始於2009年《科学》上发表的一篇提倡“计算社会科学”的学术论文，自此大数据分析蓬勃兴起。大数据分析为研究人类行为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机会，其应用引导社会科学取得了显著进步。可与此同时，大数据的飞速增长也限制了小数据的生存规模、研究地位、和相对成本。大数据兴起是否会导致小数据的消亡？詹蕤作品对上市公司的小数据关注是大数据时代的人文怀旧，也不可避免的引发一些社会历史层面的朦胧哲思。

7号展厅

视觉的结构

7号展厅“视觉的结构”营造了一处轻快的三色展览空间，以倒叙的方式——从“工资系列”、“天气与三角系列”再到“方格系列”回溯了詹蕤早期艺术创作历程。

视觉的结构

橙色空间里作品的方格系统属詹蕤于 2008-2010 年间建立的一套创作机制，由其衍生出的视觉结构由 9×9 个方格、纯色、形状不同的色块构成。詹蕤早期的抽象作品并不隶属于冷抽象或色域绘画，他画面成形的驱动也非源自艺术家或观众的美学趣味。这一时期作品是对部分人类行为、社会以及自然数据的纪录，以红色、绿色转录股票涨跌，以方向不同的形状或不同的颜色象征天气变化，在此设定下又在81 天——这一符合中国文化体系内“九九归一”数字观的时段内自动形成绘画。 

工资系列（2016 ）每件作品记录一个月为周期的时间内的数据，该系列包括12 件作品，共计一年。画面数据取自艺术家固定月收入，计7278元，其中画面生成的规则相较早前创作有了更强的个体化倾向。作品结构上以10×10 个 15.7×7.7cm（佰元纸钞尺寸）的长方形格子构成。艺术家将 7278 元金额的尺寸分别以佰元至壹元人民币纸钞的形态录入方格结构，主体框架重复应用12 次，由画面颜色或填充方式加以月份的区分。

詹蕤 工资 — 7278(三月)2016 布面丙烯 97X175cm

“7278”的数据作为写生对象，被拟身为钞票货币的形态。纸币是具体、客观存在的度量工具，在詹蕤作品中成为象征物后又在画面上形成抽象的色块。这种冷静严密的镜像逻辑由这一时期开始在詹蕤的创作脉络生长蔓延。走进詹蕤的艺术世界，便不可避免的要展开一次次的逆向推理：抽象的视觉依据由什么来建构，是什么在挑战着我们的观看方式和方向?

浪漫主义封装了对情感和感性世界的强烈信仰，拥抱风格化和理想化的主题性描绘。作为对浪漫主义理性、智识的回应，19世纪艺术中的自然主义从广义上描绘真实和细节，准确反映非宗教、非虚构题材。如法国艺评家朱尔斯·卡斯塔格纳里（Jules-Antoine Castagnary, 1830-1888）于1863年所宣布的：“博物学家宣称艺术是生命在各个阶段和各个层面上的表达，其唯一目的是再现自然。它发挥最大的力量和强度：使真理与科学平衡”。

詹蕤 股票、天气和性 — 1095 根彩色的线2020 布面丙烯 328.5X148cm

在当代信息极度发达，各种情绪翻涌的环境下，詹蕤的创作始终保存着一份纯真、客观、不带批判的眼光，以一种低干预姿态的自然主义对客观世界表以尊重。他对个体、自我、社会环境、金融市场、乃至自然持之以恒的观察记录不含自我感动的成分，而是源自一种恒定的理性与天然好奇。坚持的记录赋予他的创作一种珍贵的可信任感。视觉艺术家吉尔伯特和乔治（Gilbert & George）说过“几乎所有的艺术家都把自己的注意力放在艺术上，这其实是个极大的错误，”他们理解的真正的艺术正是詹蕤在记录中自我塑造的这种努力，“要让全世界都信任你，并为这个特权去奋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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