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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青年报 2021-06-16 07:18

原标题:俄罗斯电影国师也犯过忧郁病

上海艺术电影联盟于近日举办的俄罗斯电影大师展,放映了邦达尔丘克、卡拉托佐夫、克里莫夫、梁赞诺夫、米哈尔科夫等多位俄国名导的代表作。其中,称得上“国师级老艺术家”的尼基塔·米哈尔科夫的创作离当代最近,他爱好书写斯拉夫往事与俄罗斯历史,响亮的大作不少,尤以好莱坞风格的大制作《西伯利亚理发师》和奥斯卡最佳外语片《烈日灼人》为最,也因此被称为“俄罗斯的斯皮尔伯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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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日灼人》

亦褒亦贬的“国师”称号

但此次大师展映的策划特意绕过了米哈尔科夫频繁亮相于电影频道的那些主流佳作,为上海观众带来更为罕见的《未完成的机械钢琴曲》和《奥勃洛莫夫一生中的几天》。二者均隶属米哈尔科夫被低估的早期创作,颇受小众影迷的追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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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勃洛莫夫一生中的几天》剧照

称米哈尔科夫为“国师”亦褒亦贬,褒在于其一生电影成就不容置喙,贬的或许是这位影业巨擘于俄罗斯政坛的权力八卦。米哈尔科夫家世显赫,外公是声名足以冠名莫斯科国立美术学院的油画大家苏里科夫,父母均为作家、诗人,先是沙皇贵族,后来又跻身斯大林亲信。其兄安德烈·康查洛夫斯基亦是当代俄罗斯电影界的重要人物,其西化做派却与国家色彩浓厚的米哈尔科夫大为不同,早年还曾出走好莱坞、为比利·怀尔德开车。

对于近十年里成长起来的影迷观众,康查洛夫斯基或许更为知名,毕竟他接连献出《亲爱的同志》《战争天堂》《邮差的白夜》几部技艺精湛又姿态严肃的艺术佳作,三登威尼斯电影节主竞赛。至于弟弟米哈尔科夫,看来已经廉颇老矣,创作上只能翻炒“革命历史”里“烈日灼人”的冷饭,平日则忙于在俄罗斯电影圈内做保守主义建言、宣扬“恢复俄罗斯传统精神”之类的口号。

而《未完成的机械钢琴曲》和《奥勃洛莫夫一生中的几天》完成时,米哈尔科夫才迈过30岁的门槛不久,还不是俄罗斯的“国宝”或“国师”,看起来只是一个或因家境优越与祖国民族有更强同在感,却依旧徘徊于个体困惑的年轻创作者,关注的也是集体生活与个体追求的互相挤压。与其苏联解体后作品的恢弘激荡不同,米哈尔科夫这一阶段的作品,包括当代背景的《五个夜晚》《没有证人》,虽然作者风格已基本成熟,但还清晰可见戏剧文学传统的影响与带有私人痕迹的冲突心态。

构成自己的契诃夫世界

米哈尔科夫一生的创作包含了大量的文学改编,尤其是对契诃夫的作品,如马塞洛·马斯楚安尼凭之赢得戛纳影帝的《黑眼睛》就改编自契诃夫短篇《带小狗的女人》。他认为“契诃夫的惊人才华在于,当他讲自己的时候,我们仿佛觉得这也是在说我们,他对自己笔下人物有时很严厉,但从不把他写的人物和他自己分开”。这在俄罗斯电影界显然不是偏门选择,但米哈尔科夫确实也在不断试验中构成了自己的契诃夫世界——在戏谑、愁郁、狂喜与绝望中不断转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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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成的机械钢琴曲》

《未完成的机械钢琴曲》来自文学大师契诃夫创作于19岁的戏剧处女作、四幕剧——《普拉东诺夫》。原剧本时隔多年才发表,本无题名,普拉东诺夫只是其中一位核心人物的姓氏——他是桀骜不驯的乡村教师,周旋于贵族庄园的遗老遗少间,轻佻、刻薄,却也被身边的无聊人们奉为有思想有智识的座上宾。这是一个并不少见的男性角色,他不缺女人、但看轻爱情,不弱言谈、但身无成就。

电影删繁就简地保留了剧本里男女勾连的人物关系,将四幕结构在空间上颇为连续地分散到了一座传统乡野庄园的各个场景中,田园诗般抒情化了相对干瘪的戏剧冲突,并添上诸多滑稽笑料、形象细节与富于电影性的寄寓于光影风景的思惘空间——最终呈现给我们的是多么休闲又多么可厌的一天!仆人永远无法捞起椅子,贵族净想着玩骑猪的游戏,医生不愿意冒雨出门看病,人们有说不完的话,而俄罗斯的土地如此广袤,普拉东诺夫很清楚,逃是逃不出去的!在这样昏昏欲睡的夏日情氛里,旧时代的怅恨间歇爆发,又被轻轻放下,像是机械钢琴砸出的重音。

《奥勃洛莫夫一生中的几天》没有这么紧张激烈,其力道、冲突是被适度延宕的。毕竟冈察洛夫的同名小说描绘的,是如此惫懒的一个人和他的一生:地主老爷奥勃洛莫夫离不开他的长袍和床铺,成日躺在床上,梦见自己安逸的故土。这个温顺的、柔软的人物,看起来和普拉东诺夫极不同:普拉东诺夫是一个失了意的知识分子,一个曾经被当做拜伦二世的诗人,他掠夺了许多女人的爱情,在社交场合咄咄逼人;而奥勃洛莫夫恰恰相反。但他们的轮廓又是吻合的,他们都是局外人,只是普拉东诺夫躲进了妻子柴米油盐的温柔乡里,奥勃洛莫夫躲到了床上。奥勃洛莫夫与他日日做的梦、与他奶妈一遍遍讲的故事一样,是童话式的,看似个真人,其实是个“宝玉”。他“在故乡温馨柔和的风土人情中孕育长大”,自到了彼得堡就对社会生活感到疲惫,从来不信任这个抛弃宁静、过度积极的前进趋势。他的未来只是脑海里的蓝图,与其去实现它,经历羞辱折磨成为一个浑浊的人并接受一切不尽如人意,不如把心灵呵护在奥勃洛莫夫田庄的琥珀里!

改编小说《奥勃洛莫夫》这事,大概让导演费了许多思量,才找到现有的方案,把人物特有的病、命、选择和心理,从一生的尺度,压缩到乡野夏日与心仪少女共处的短暂时光中。片名里新加的“一生中的几天”只当提示,却不成为对实际情节时间的概括。影片引入了动画、梦境与旁白等多种方式,才将长篇小说的人物设定、前史背景勉强交代清楚。

“往后是一场空”

而这个过程中,前作《未完成的机械钢琴曲》或许也不断回到米哈尔科夫的脑海中,为他提供灵感。因为导演把奥勃洛莫夫与奥尔佳相识相亲的故事,拍得像普拉东诺夫与初恋索菲亚重逢的前篇,不单女主角都是面如满月的叶莲娜·索洛维,连形式模板都可以套用——这两段爱情故事,都从一次忽视了对方继而被爱情击中的戏剧性会面开始;叶莲娜倾诉自己内心时,怯懦的男人将转身逃走;庄园里茨冈人的烟火总是象征着美好情感的如梦幻泡影;普拉东诺夫彻夜未眠,被露水打湿了,奥勃洛莫夫也看了一整夜的雨,最终都由滤镜光线透出他们的心灰意冷。奥勃洛莫夫的故事是关于错失的宿命,普拉东诺夫的,已经是对错失的咀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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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勃洛莫夫一生中的几天》

爱情故事之外,另有几处设计也可堪对照。譬如,为《未完成的机械钢琴曲》结尾点睛的,是被晨光扰醒转身入睡的男孩,他作为小客人与中年群像的主线无关,他对庄园里的人和事倍感无聊,尚且未知将有什么降临到自己身上。而在《奥勃洛莫夫一生中的几天》里同样有这么一个旁观的男孩,他既是奥勃洛莫夫童年的形象,也是受托让托尔茨与奥尔佳照顾的奥勃洛莫夫之子——总之人类的故事、斯拉夫人的故事将会繁衍下去的,他们所面对的精神拉扯不会随着哪位先生的生命结束而告一段落。

指向未来和现代资本主义生活的,还有在两部电影后段都发挥了鲜明形象象征作用的新时代发明,譬如为前部影片点题的机械钢琴,能自动弹奏,令仆佣也能装模作样,上等人们则扒着露台看得目瞪口呆,等到普拉东诺夫崩溃时,他将拳头砸到机械钢琴上,机械钢琴鸣叫起来,却只奏出几个音符。奥勃洛莫夫面对的则是发小施托尔茨从欧洲带回来的三轮自行车,当人人都追逐着这个即将普及世界的交通工具时,他将后脑勺留给镜头,再一次令施托尔茨懊恼地拒绝,然后又出于对朋友们的爱,匆匆忙忙地赶上去了——这是奥勃洛莫夫出镜的最后一场戏。“往后是一场空”的感悟,岂止发生了普拉东诺夫与奥勃洛莫夫的生命里。庄园中的各色贵族、资本家、仆佣,同样在面对昔日的丧失、心灵的悼亡。他们在过去数十年里被培育养成的自我,正在面对一个宽阔无边、嘈杂非常的未来。

借用更流行的说法,有一种倾诉在世界各处不断发生:“人生总是在走下坡路”,“三十岁,我怀疑自己是个废人”。我们可以通过影片揣测,这般自我怀疑与存在焦虑,肯定也蔓延在米哈尔科夫当时的心中。如果你曾陷入或正在经历这样一种普世的迷茫,或许应该找机会到电影院里,去看看普拉东诺夫与奥勃洛莫夫,这两位最初诞生于契诃夫与冈察洛夫笔下,生动于米哈尔科夫电影里的忧郁人物,看他们是如何经历此种个人人生阶段的烦闷磋磨,与隐晦中到来的大时代焦虑。

(文字、图片来源于北京青年报,侵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