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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宁岱:培力的体检报告

听培力第一次提起体检,是在清迈。

那时,因为疫情,泰国清迈的游客已经很少了,我们一家三口有幸跟培力在同一小酒店住了两个多月。两座楼围着个泳池的酒店里,只有我们四个房客,好像成了一家人。这是培力与张元的说法,同属弓长嘛。酒店依旧一丝不苟的服务,泳池每天清理,逐个打开阳伞铺平池边躺椅,餐厅酒吧照常营业,还有鲜采的椰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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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艺术家张培力和导演张元在泰国

那时,培力除了每天或躺或坐在泳池边躺椅上看手机外,还坚持游泳、喝鲜椰汁,每天下午去酒店附近唯一一个依旧用瓷杯售卖咖啡的小小咖啡店里喝咖啡。不知他是如何寻见的,那家咖啡店是个干净可爱的小木头房子,小到只要二张和女儿宁元元站在里面,我就要被挤出门外。培力每天傍晚还要去甜品果饮店买新鲜的芒果饭,那是宁元元建议他的,网红mango。当然他试吃后也认定确实好。培力还有个每天夜晚的十公里耳麦音乐健身走。

我就是在那时听他说出“体检”这个词的。他眼皮不知从没从手机上抬起,说回去后要做个体检。“去”的方向当然是回国。当时我们天天想的就是什么时间回国,什么方式回国。尽管清迈的生活很方便,可我们的家都在那北边。培力说出“回去”时,我突然意识到他是杭州人,家在杭州,每天用手机搜索着能直达杭州的机票,脑子里的画面就变成了十几年前,另一场疫情中,非典时空寂的西湖边或茶山上,荷花绿丛竹林,我牵着幼时的宁元元在游荡。培力会走进那里的哪一间厕所?不,诊所。因为疫情,对诊所的想象断了。诊所就是要捂口罩的地方吧。

想想也对。他每天摸着肚子,看着大腿,吃着油腻的芒果饭,减肥走路,风雨无阻。

清迈好像没有风。

杭州和清迈,都是我因疫情而第一次踏上,且不得不做个较长时间住客的城市。那时的杭州太美了,所有的景色都是纯粹的,松弛的,凉爽的,没有拥挤的人群和塞满的高楼。这次的清迈同样美,闲散,还是闲散,好像走进几十年前恬静的古朴小镇。尽管总有摩托在轰鸣。

培力的展览在北京开幕时,我们正好在上海拍摄关于另一位艺术家张恩利的纪录片。终于走进锣鼓巷附近的玉河一号,走进天安时间当代艺术中心时,展览已经有段时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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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总策展人翁菱特别安排王翀带着我们观看并讲解,之后还品味了跟艺术馆一体的一星米其林。王翀人长得精神,讲解温和而清晰,张元兴趣盎然,探究了“翀”是直着向上飞的小鸟之意后,聊起人类的起源和发展历史,人类能超越其它物种的原因,人类语言的产生,以及语言的最大功是能满足人们八卦的兴趣。张元说,你特地来展馆为我讲解了这么好的艺术,我要回报你个精彩的八卦。

培力把自己八卦的还不够吗?亦或是刺激了张元?

第一件展品就把我们镇住了。幽暗的房间里,一个完整的身份证号码,躺在房中间铺着素白长布的条案上,低头细看,每个号码还是由密密麻麻的数字组搭而成,那是培力体检时所有关于身体的扫描数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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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元惊呼真了不起,只有来了这个地方才知道他作品的细腻和伟大。而且,一般人是不会愿意把自己的身份证号示人的。张元感叹,读了翁菱老师发的很多消息,可还是只有到这里亲眼看到,做的这么细腻,才,才……宁元元同志你觉得呢?被他点卯的宁元元,用她一贯的不动容,回敬她爸爸一个冷漠的注视,就又望向白布案子。

我们注目了很长时间,没人再言语,好像是……说得吉利一些,医学院的学生,第一次围站教授的解刨台。当被提醒着该去看下一个展厅时,我们才梦醒,啊,培力,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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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培力的颅骨或以三种不同速度从两个方向相向撞击,或是悬挂着与同样悬挂的煤气罐猛烈撞击,被撞碎裂的就散落在它牺牲的地方。王翀说,我们进来前,刚有个颅骨被撞裂,新制作的还没送到。新制作的?制作的?制作的?我脑子好像绕不开“制作”这个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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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是开展前,培力没想到树脂材质还会被撞裂,后来索性就不管它,看它三个月的展期到底能碎裂多少个。多少个,培力的颅骨,将被撞碎?!就像是培力身上的185块骨头,摆在与餐吧大厅相连展厅的案子上,布展时才灵感的面对食客不停开关的帘子。张开和关闭似舞台幕布,表演者是摊在桌上的培力185块骨头。可是,非常时期的手术台也用隔帘。因为拥挤。我们每个参观者才是活的演员,很不靠谱地给食客表演着权威专家或医生。

我和张元一起问,应该是200多块骨头呀,他藏起了哪部分?

没想到,玉河一号越走越深,还有丰富的二楼展厅。我们首先看到的是培力的脂肪。想着那躯的高和厚,清迈每每的行走和游泳,突然感到有点幽默和滑稽,之前白布长条案子和脑壳被撞击碎裂的郁积,顷刻间消失殆尽。就这么少,带血丝一样纹路的圣安娜黄大理石,像是没除尽血筋的原生态的黄油,想象着要用它抹满全身,应该不会很厚的,怎么可能靠着走路和游泳消减呢。除非就是这样单独抻出来聚合,硬生生切去一半,再涂回全身。或许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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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方脂肪黄黄的,让我想起了芒果饭。宁元元曾劝过,培力义父,吃芒果饭会发胖。培力说没事,我晚上会走路,芒果饭是一定要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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培力的血液,是一块非常漂亮的红色人造水晶,张元说看到的那个时刻,他有种瞬间被喷涌的感动,想着这是培力的。眼泪就要流出的时刻,王翀一句话,收止住张元的盈眶:这件作品已经被收藏了。

该珍藏。它决定培力的生命力。

从培力的脂肪、血液、体液抬起头,我们才看到正对展厅墙上,赫然一副培力多年前的油画:一只医用手套。张元看着油画说,我终于明白翁菱跟培力两人是在干什么了。成功了。这次培力先生让我敬佩。打通了!我不知道打通了什么,是打通了他对培力的认知,还是培力被所展览的一切打通了。

在培力的内脏厅,张元弯下腰来,凑近了久久地平视着培力的脑子。他是要看清培力脑中的如何运动吗?就像我小时候喜欢拆开钟表或收音机的外壳,看里面每个齿轮的咬合,每个晶体管、二极管、电阻电容,碰的好时,能看到控制开关的带玻璃罩的细钨丝。张元真把它当成是培力了,可他真正能看到的,大概也只是他自己内心的画面。从培力,转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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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识过许多羊拐、猪拐,因为小时常用作玩具,在物质匮乏的时代,是很稀有的玩具。我在摆满185块的骨头里没找见,二楼铺满一地的骨头里依旧没有。培力为什么要把自己的拐藏起来?

关注培力的拐,是想起清迈时他行走的披星戴月,想看看拐是否有磨损。当然,羊和猪也都是奔跑一生,我见过的它们的拐也该会是已经磨损过的了。只是培力的磨损在于饱腹后,希望距离最后时刻来到的时间更长一些,更优雅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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撇开人的生老病死,山川河流宇宙万物都敞开来撞向我们,强迫着我们去观看,也不能阻挡我们低下头对自己深究的执念。如果真的能撇开生老病死,我们还真的能保持这份执念吗?我们把培力一块块、一堆堆、一组组的不断拆开、合拢、摆排、呈现,不断重复,或许有时还要再放到自己脑子里去肆意联想,依旧有无穷的难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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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究,我们不可能不面对外面的社会,被那一本本护照,一串串标志着身份的号码所制约。

可谁能说清,张元久久凝视的那具脑子,当它活了时?

最后一个部件是一对,精贵地摆在两个精美的、有一定距离的、各自独立的高架玻璃盒罩中,名贵的青田龙蛋石。王翀让我们猜是什么,左右各一的一对并且很重要。架得这么高,而且这么小而精致,我脱口而出听小骨。张元猜中,是睾丸。接着他立即不服气地惊呼道,培力的睾丸有这么大么?假的吧!中国的男人,不,所有男人间与生俱来的不服和比拼,有意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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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传承?人类的延续?在疫情病毒也会不断变异延续下的延续?

应该还是有那么丁丁点儿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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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培力身体、社会有关的所有数字、属性,以及他的器官形态、各种液态和脂态的分处、重量与总和,都被我们“八卦”的一目了然后,你就觉得你清楚地了解知晓了培力吗?我们天天口口声声地唤他“培力”,可他却叫“张倍力”。

令人敬佩的艺术家“张倍力”。

宁岱 2021.05.09

于三里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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