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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旅中国 2021-02-22 17:21

原标题:卧薪尝胆的另一种解读——评昆剧《浣沙记·春秋吴越》

明朝嘉靖年间,音乐家魏良辅对昆腔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使昆腔的曲调、旋律与唱法都得到了极大的丰富与提高。戏曲作家梁辰鱼受其启发,创作了以昆腔演唱的《浣纱记》传奇剧本,对昆腔的发展与传播起到了不小影响。《浣纱记》讲述的是越国君臣团结图强、休养生息,终于破灭吴国的故事。当时,王世贞有诗云:“吴闾白面冶游儿,争唱当梁郎雪艳词。”潘之恒则赞曰:“一别长干已十年,填词引得万人传。”足见当时万人争睹《浣纱记》的火爆场面。

2021年春节前,经过近三年筹备与创作,由浙江京昆艺术中心(昆剧团)别开生面演出的《浣纱记·吴越春秋》在杭州上演,给冷寂的冬夜增添了一份思索与启迪。

凸显人性的心理演变

《浣纱记·吴越春秋》由《受辱放归》《卧薪尝胆》《吴歌越甲》《钱江东去》四幕构成,追求情节紧凑跌宕、环环紧扣,场面上取恢宏与细致相结合的特点。纵观全剧也可以看出:《浣纱记·吴越春秋》是对梁辰鱼传奇剧本《浣纱记》爱情模式的改造。该剧以越王勾践和吴王夫差的争战为主线,以勾践与其夫人雅瑜的故事为副线,而让范蠡、伍子胥等人物穿插其间,在人与人关系、情感以及尊严等方面给当下观众以审美享受和情绪体验。全剧的审美终极目的,是为了展示与深化勾践自我人生价值的追求与实现,以及在此过程中勾践复杂的内心世界的追踪与叩问。因此,可以说这不是一部情节剧,而是一部心理演变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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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浣纱记·吴越春秋》中的主角——勾践,是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典型形象,其经历的心理创伤,非常人所能承受。该剧大幕一开启,就把敌对双方的矛盾冲突渲染得甚嚣尘上:吴国方以绝对的强者之势压制、欺凌越国方。这从三个方面可以见出:勾践自称“贱臣”与妻子雅瑜、臣子范蠡三人屈居在吴国的一处石室里,并替吴王养马已三年;吴王患病,勾践自请侍疾,并亲尝吴王粪便测试其病情;伍子胥逼迫雅瑜前去伺奉晋国使者,为保住三人性命,雅瑜忍辱答应。加注在勾践身上的心辱、身辱、妻辱三重摧折,一次比一次残忍,这样的精神暴力,让勾践经历着最惨烈的人性挣扎——仇恨啮噬着他的灵魂。但表面上,他为活命而求索——活下来才有翻身的机会,于是,一再用“忍”压下来并不断麻痹政治对手夫差,使夫差放松了警惕与戒备,最终放虎归山,引出无穷后患。

中国当代文化学者南怀瑾说:“在艰苦中成长成功之人,往往由于心理的阴影,会导致变态的偏差。这种偏差,便是对社会、对人们始终有一种仇视的敌意,不相信任何一个人,更不同情任何一个人。”这话无疑是勾践后半生最好的写照。

在第二出《卧薪尝胆》里,勾践回到越王宫内后的某个深夜,文种与范蠡急他所急,前来献破吴九策。当文种奉上第三策——送美女迷惑夫差心志时,多疑的勾践反问“平凡民女,何来大义”?率直的文种冲口提及当年勾践在吴国“自请为臣”“妻请为妾”“有闻石室”……一时间如晴天霹雳,使勾践痛不欲生中暴怒,他一头撞向几案,后向文种、范蠡愤愤承诺:灭吴雪耻后,“孤作非常庆,邦国作共分”!这是回国后失控的勾践对屈辱往事的第一次震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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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吴国已破,夫差自刎后,文种带着伯嚭与众将士和勾践会合,贪生怕死的伯嚭向勾践求情“愿降越国,侍奉大王”,勾践却二话不说一剑劈死了他,并说:“除大小隐患,越国能不国祚久长?”当文种告知范蠡已离去时,勾践开始还记得自己的承诺——灭吴之后与他们分国;但当得知范蠡的担心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勾践再次对文种发怒,并扔剑给文种让他去追回范蠡。这是失控的勾践第二次震怒。而这两次发怒恰是勾践的真性情,从中即可看出:勾践在长久的心理压抑下,早已不是能共富贵的坦荡君子;三年阶下囚的生活,不仅摧毁了他强健的体魄,更是一道桎梏他心灵世界的精神枷锁。为此,该剧并没有正面反映两军对垒的剧烈场面,而是围绕勾践这个人物的内心变化,推延情节、设置矛盾冲突,强化人物的悲情色彩,以期激发出观众的悲悯情怀。

“隐忍”背后的人格分裂

心理学家说,我们每个人都拥有两个世界,一个是外面的不完美的物理世界,另一个是我们自己构建出来的心理世界。虽然人世间总存在各种矛盾、不满与痛苦,也许我们生活在贫穷之中、重压之下,但我们依然可以构建出美好的心理画面来慰藉自己。

如果把人的内心比作一间房子,有的房子里鲜花盛开、芳香扑鼻;而有的却关着一头困兽,无力自拔。其实,每个人都有“动物属性”,只是在道德和法律以及自制力约束下,守卫着人之为人的高级属性。勾践却是把那份“动物属性”放大了。在越王宫里,他卧薪尝胆,表面看是保持了不松懈、不放弃、不言败的决心,抓住跌倒后再站起来的经验教训,抓住关键时刻力挽狂澜的精神支柱,给自己的目标加码。但事实上,卧薪,才能让他有人的尊严与存在感;尝胆,才能给他反戈一击的勇气与能量。三年的忍辱负重,早已摧毁了他的自信与骄傲,他需要借外界的力量来成全自我!试想一下,席草而坐的勾践形容枯槁,身边没有一代君王理应享有的舞榭歌台生活,也没有山珍海味、群臣相伴、美姬簇拥的帝王荣耀的点缀,一雪前耻成为活着的唯一目标,这样的生活又有何乐趣可言?!

心理学上有“同理心”说法,类似我们平常说的同情心。“同理心”就是当我们看到别人承受痛苦时,会不经意地将这种场景的主人公替换成自己,来感受当事人的心情。可这种品质不是每个人都有的,有些人看到他人痛苦会非常兴奋,而没有一丝一毫的同情心。勾践在破吴后对夫差说:“孤今日就许你依会稽故事,将你和夫人置于甬东。”也想仿效当初夫差的“君请为臣”“妻请为妾”——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其目的昭然若揭。但这时的夫差已看穿勾践之用心而拒绝了他:夫差老了,养不了马;夫人也老了,伺候不了你!英雄末路之哀感与扭曲人心的阴冷,两者成鲜明对照。

勾践还不由自主地在“收藏”吴国对他造成的各种伤害,但事实上伤害是相互的。古人云:“冤冤相报何时了,得饶人处且饶人。”战争是残酷的,在敌强我弱、敌弱我强的生存秩序里,作为一代君王,勾践不要舒适温暖的寝具,不要称心可口的菜肴,因为他忘不掉那段屈辱,胆再苦,没有心苦;薪再刺,总比马圈强!苦身焦思,只能用剑光点燃的胜利礼花去慰藉一颗伤痕累累的心。在这样的思维定势下,所谓的“伤痛”记忆不会越来越模糊,只会越来越清晰。而导致的结果,是报复心理的加重,是人格的分裂,最后造成孤家寡人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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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山夜话》中说:“君子忍人所不能忍,行人所不能行,容人所不能容,处人所不能处。”一个懂得隐忍的人,才是走向成熟的标志。隐忍不是胆小、怯弱,而是积厚博发的过程,是一个处于低谷者必须要经历的过程。但勾践的隐忍已超出了他所能承载的底线,一个已被打入尘埃、钉进耻辱柱的君王,他的内心已昂扬不起一丝尊严。从心理学上我们得知,心理扭曲的人,通常会出现一些逆向心理,往往对某种事物的发生感到抗拒,也可以说是一种心理逃避。被仇恨蒙蔽了双眼的勾践,心中沉积的阴暗负能量不知不觉中侵蚀着心智,让他变得脾气暴躁,不易控制自己的情绪,最后落得众叛亲离无法挽回的下场。可以说,仇恨使勾践不仅丢失了残存的体面,也扭曲了人的本性。

历史演绎的人生观照

对吴越春秋这段历史的评说,主流的表达是:勾践与夫差,一个忍辱负重、励精图治,振兴了一个弱国;一个骄奢淫逸、滥杀忠臣,最终真正成为亡国罪君。成王败寇,中国历史上总将“隐忍”为境界,“隐而委致远”——隐才能谋。所以夫差、项羽都是英雄气短成不了大事者——小不忍则乱大谋,于是总以阴谋成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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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浣纱记·吴越春秋》对吴、越两个诸侯国争霸的故事发展脉络没有改变,但编剧周长赋最后对这段历史所作的提升与超越,不仅在于能引起观众对封建国家兴盛和衰亡历史规律作深层思考,吸取历史人物身上的经验和教训,更在于具有探求人生处世规律的现实意义。

佛曰:“悟道在拈花一笑之间,一念可以成佛,一念可以成魔。”也就是说,人心里会有一种“心魔”的东西困扰着我们。“心魔”即指人心里的恶魔,也可以理解为精神、意识、心理上的缺陷与障碍,仇恨心、贪念、妄念、执念、怨念等都属于心魔。心魔可以一直存在,可以突然产生,可以隐匿,可以成长,可以吞噬人,也可以历练人成就伟业。勾践内心的心魔很强大,他一系列非常人的举止,就是心魔所起的作用。

勾践破吴的代价是文种自刎、范蠡远遁、雅瑜投江,这使勾践真的成为孤家寡人!剧情至此本该结束,但编剧并未就此止步,而是相隔一年后,让郁郁寡欢得已满头白头的勾践与灵魂的夫差同台,幻化一段人与魂的对话,通过这样的方式呈现勾践的内心独白,给观众解惑。夫差杀伍子胥是为了“以儆百僚消猜忌”,夫差劝勾践也必须追杀范蠡,为的是“不留后患”,因为范蠡知晓前事,“会轻慢君上,恃功倨傲”。但梦中雅瑜的忠告终于让勾践厘清思路——这一年来的遍体鳞伤、五内煎熬,全是因有意无意之间在步夫差后尘!于是勾践“下令放过范蠡,任他五湖逍遥;还赐文种家人良田百亩,任其种稻栽桃!”勾践的幡然醒悟不仅让“近奸谗宵小”的夫差豁然开朗:“亡吴国者吴国也,非上天把我灭了。”更点明重滔覆撤的结局是众叛亲离!

有道是“苦海无涯,回头是岸”,勾践一句“我但记卧薪尝胆如故”,并将吴国那把夫差父亲死前赐给伍子胥、后又成为伍子胥自刎利器的属镂剑沉于钱塘江底,为的是留给后人“自将磨洗”——只有学习真正的道理,唤醒良知与觉悟,才能脱离无边苦海的境地,到达安乐谐和的彼岸。

诚然,“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其间的含辛茹苦,值得我们细细体味;但“退一步,海阔天空”的风轻云淡,更值得我们在为人处事中好好考量。这或许就是《浣纱记·吴越春秋》带给我们的人性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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