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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力:白影》  

《周力:白影》个人作品展于2017年2月25日在余德耀美术馆拉开帷幕。这也是艺术家自2001年在中国美术馆的个展之后,经历十多年的思考、寻找与调整,重新出发,在国内举办的第一个大型美术馆个展。作为跨媒介艺术家,周力在本次展览近1000平米的矩形主展厅中,将以她近两年创作的抽象绘画作为展示的核心部分,与环境中的声音一起,构成由内心而生的空间场域。展览将从2017年2月25日至6月4日向公众开放。

在周力的作品里,线条和空间一直在运动和变化着,它们很难被作为静态的画面去观看,而是被流动的力量所牵引。整体的韵律、线条的质地,以及细节处重新打开的微观世界,形成了不同层次的观看空间,让观者自身也无法停留在一处,而是必须不断改变与作品的距离——也许是在零距离的凝视中,又或者是在远处,才最终获得与画面的亲近感。今天凤凰艺术特邀张钟萄为您带来评论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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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力近照

 

我读“白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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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影”展厅

 

“白影”在美术馆二楼,我去时,一楼大展厅正在布展,有点嘈杂。走到展厅口,门自动打开,我愣了一下。门厅三面墙,三件作品,由三组灯打亮,其余空间漆黑一片。照此布局,你非得走近看,此时嘈杂声也消失了。展品大多以白色为底,我在《轻之一》前伫立良久。多变的线条,柔如薄纱轻如微光,脑子里浮现出“烟笼寒水月笼沙”的夜色。虽然能清晰看到画面以线条为主,但线条扩散出的重影,却像是对水、墨混合交融之际的把捉。在周力的许多作品中,都可以看到似形非形的图案。它们像时光流逝之际的静止,你可凭静止,追忆逝水年华;又或者如“流离木杪猿,翩跹山巅鹤”一样的冷清萧瑟。如果你在走近和远离画布之间游离,那你不会感到过于强烈的优雅,哪怕艺术家在色彩的选择上,偏好素雅之调。有时你感到紊乱无序,甚至是从翩跹变为挣扎;有时你却在大片冷静的着色背后,感到隐藏着的巨大荒凉、甚至苍茫。后来我看完展览,逛美术馆时,恰好在周力的一本画册上看到引自皮日休的诗:窗开自真宰,四达见苍涯。又好像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后的“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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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影”展览现场

 

用线条来构筑画面,它们像内心世界,又像外在世界。坐在两幅大型作品前,你或许会感受到来自画面本身的运动,线条和平面、线条和重影的交织,像运动的宇宙,又如济世的苍穹,在吞噬你之际,也用温润的面纱,安抚你生怕被吞噬的恐惧。整个展览空间都静谧肃穆,漫步其间,像是目睹白与昼之间永恒的交迭。你定睛画作,是为了在黑暗中目睹希望?但往里走,炽热的红色显现。它们是展览中最鲜艳的,你会想,是不是冷若冰封的外表下,暗藏着燃烧之物,是灵魂、自我、生命、或是,孤独?当然,展厅中三四位紧随观众的美术馆看护,时刻都会把你拉出孤独。

晚年的英国前首相丘吉尔,曾反复画一个水池,画面看起来风平浪静,其中却隐藏着深深的绝望和痛苦,如利维坦一般。因为这个水池跟丘吉尔早夭的女儿有关,别看他在国事上斩钉截铁,那些隐藏着的东西,早已在另一个世界显露出来。走出展厅时,我的耳机里播放着歌剧King Auther,《王冠》中讲述丘吉尔这利维坦般痛苦的一幕,正是以此作背景乐。周力说,这个展览很大部分是献给她父亲的。在父亲去世后,她陷入悲痛和沉静,直到生生不息,有了后代,她才重新振作。也许那片红色,正是生生不息的象征?也许《风吹过的影子》,还会让人想起“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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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力,《风吹过的影子》+Shadow of the Wind,综合材料-Mixed media on canvas,200x300cm

 

这是我以个人的视角,补充以周力的解释,留下的观展感受。抽象绘画给了我充分的权力去做这般描述,因为抽象绘画和艺术,原本就反对任何具象的固定阐释。抽象绘画不同于我们习以为常的艺术,它们以点、线、面,甚至几何图像为主。你可能会问,这些仅仅具有形式的要素,凭什么能撑起一幅画?它们跟山岳河川又有什么关系?它们哪里有梵高画的绚烂,或者塞尚画的缥缈?如果用一句话问,那就是它们到底在讲什么?它们表达了什么内容?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先从西方的角度,来回忆一下抽象艺术先驱的看法,便知一二。


抽象艺术的西方脉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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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力,《黑-轻与重》+Black-Lightness and Heaviness,综合材料-Mixed media on canvas,200x300cm,钢板1尺寸:201x70cm,钢板2尺寸:201x2cm,2016

 

在马列维奇看来,我们画点、线、面,正是为了不让绘画像镜子一样,去再现世界。马列维奇把再现性/模仿性的艺术,看作是需要消灭的帝国主义。我仿佛听到马列维奇带着革命者的气息怒吼道:我们不要物、不要物象!要把模仿性的通通扫荡出局,只表现我们自己,表现绘画本身!所以看看马列维奇、康定斯基以及蒙德里安,会发现他们像剥洋葱一样,把绘画的主题、物象、内容以及空间等,一层层剥掉。最后仅仅留下艺术家的表现-表达。因为按照那种有主题、有内容、有空间的做法,我们必须去反映-复制这个世界,一旦如此,那就涉及到道德、宗教、政治,乃至经济和环境等。如此一来,艺术就变成了前述种种内容的附庸,那么艺术家所创作的到底是道德-艺术,还是艺术?是宗教-艺术,还是艺术?是政治-艺术,还是艺术,如此等等。一句话说,抽象艺术试图以此,来回应“什么是艺术”,也就是何为艺术的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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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力,《线-白影 之二》+Lines - White Shadow No.2 , 综合材料+Mixed media on canvas,200x200cm,2016

 

如果要为马列维奇式的看法找一个理论依据,那必需提到德国哲学家叔本华。叔本华的看法如其书名表达的: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马列维奇们不再是再现这个世界,他们甚至认为自己在创建生活形式。同样,康定斯基也熟读过叔本华的作品。所以在他们看来,绘画就是绘画,绘画就是受绘画本身引导,而非受制于圣母、山川、农妇,或者其他现实世界的对象。如同“下笔如有神”,在画画的过程中,已然有一指引,或许是精神性的,更可能就是意志本身。由此来排除所有外在指引,这些外在指引统统具有偶然性。唯此,你方可抵达灵魂深处,而你的灵魂深处,就是世界。

叔本华是浪漫主义运动中的一员。说到浪漫主义,必须提到歌德在《少年维特的烦恼》中的一句名言:我返回自身,发现一个世界。这大概可以作为叔本华和马列维奇们的最佳注释吧。这一脉络,将外在世界和内在世界的界线打破,或者说,将其混淆。这一点,提及它对其近亲象征主义的影响,你可能更清楚。梁宗岱先生曾与马拉美的弟子、也是法国后象征派代表的诗人瓦莱里交好,他在论及象征主义时说:“所谓象征,就是藉有形寓无形,藉有限表无限,藉刹那抓住永恒,使我们只在梦中,或出神底瞬间瞥见的遥遥的宇宙,变成近在咫尺的现实世界,正如一个蓓蕾蕴蓄着炫熳芳菲的春信,一张落叶预奏那弥天满地的秋声一样。”(《诗与真》)这个世界就是我的显现、就是我的表现、就是我的表达。世界如此,何况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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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力,《线-白影》+Lines-White Shadow,综合材料-Mixed media on canvas,200x300cm,2016

 

那么,他们为何要把“自我的表现”拔高到如此重要的地位?那就必须提到,浪漫主义运动的“敌人”。浪漫主义运动面对的是启蒙运动,后者通过理性来解释、乃至组织这个世界,浪漫主义必须面对启蒙运动的形而上学;但是另一方面,与浪漫主义几乎同步的工业革命、机械化生产、对自然的破坏,大概可以说成是浪漫主义“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燃料。工业革命背后所暗藏的正是功利主义。不仅对人的看法如此,例如将工人当作雇佣劳动力榨取其剩余价值,对于艺术亦然,艺术要表达社会功用和社会价值。浪漫主义反对这二者,它们要么遮蔽掉了人之为人所具有的某些特征,要么利用了人。再加上工业生产和资本主义经济背后所带入的政治经济学,我们的劳动,必须根据劳动时间来突显价值,从而经历一种抽象化。此时,不仅自然成了我们拿来随便用的东西(专业术语叫对象),就连人也被我们拿来用。浪漫主义反对对世界和人的这种看法。如前所引,他们认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物中有我,我中有物,一即是多,而多即是一。所以抽象艺术的先驱们,践行叔本华,还有尼采的教诲,再加上后来的弗洛伊德,他们更注重那些潜藏着的东西,甚至认为那些东西,才是推动人类的根本,比如力比多。

 

抽象艺术的中国脉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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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力,《线-影子的影子 之八》+Lines-the Shadow of the Shadows No.8,综合材料-Mixed media on canvas,500x280cm,钢板尺寸:40x280.5cm,2016-2017

 

当然,把镜头拉回来,我们从中国历史上,也能找到抽象的渊源。如果把抽象当做人的主观态度,那么在中国,它则是一种思维、甚至是生活方式。日裔画家长谷川三郎曾说:“抽象乃寻求绝对的现代西方态度。而许多世纪以来,东方在形而上、哲学、宗教、文化与艺术中的思维方式,以及东方的生活方式本身,就一直是通过‘抽象’去寻求‘绝对’的。”就像“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却始终被“道”所统摄,这类似于一即是多,多即是一。而对此的实践,甚至早在南宋画家马远的《洞庭秋月》中就已出现。周彦甚至称之为中国早期的抽象画,画面和整个宇宙相同,有限的画面是无限宇宙的一个片段;其次,中国画颜料的透明和渗透性,墨在宣纸上的渗透性,是道无所不在的描绘;再者,中国艺术讲究的虚空和气,以飞白和留白实现;还有曲线和直线、圆与方,如老子所言“大直若屈”。(《现代性与抽象》)中国的抽象,所包涵的神秘可以看做老子“非常道”的接续。这种“非常道”,是科学的实证主义所达不到的意会。而西方浪漫主义在现代不绝于耳的回响,本身就不能脱离其对科学-实证的抵抗,或者说,是对这一脉络以外的补充。更何况,到马远的时代,已经开始了文人画传统,而此时的中国思想,儒、释、道三家融合,解释宇宙和世界,人与自然合一。

至于晚近的中国抽象艺术,如吴冠中先生当年提出的“形式美、抽象美”,似乎必须放在时代背景之下来看,因为用形式来对抗的,正是要求艺术反映世界的“革命现实主义”。在革命年代,艺术被当做宣传和为人民服务的工具,有趣的是,革命之后,艺术又被用来抵抗政治入侵的工具。这一点在“纽约画派”登上美国主导舞台时表现得更为明显。无论是关于抽象绘画的形式主义阐释,还是对它进行冷战解读,都跟政治线索挂钩。即便前些年,莱杰对这类解释做了修正,却也不能否认这一脉络。在莱杰看来,抽象表现主义在彼时的美国登上主导舞台,是因为人类的“原始成分被文明、尤其是被现代性遮蔽了…为此,他们(纽约画派艺术家)试图创造一套视觉形式和解释机制,清晰、有力地展现出现代人话语中那个新兴的、复杂的、矛盾的、多面的、带有原始性的主体。”(《重构抽象表现主义》)如果我们回头看看浪漫主义的主张,似乎可以反问,难道20世纪中期的那个主体,够新?

 

“你”读抽象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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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力,《线-影子的影子 之一》+Lines-the Shadow of the Shadows No.1,综合材料-Mixed media on canvas,500x280cm,钢板尺寸:45x280.5cm,2016-2017

 

周力自言,父亲自幼的教育,中国传统思维,再加上她平时提笔写字,尤其是,小时候练书法画国画,对她在使用线条这一点上,产生过影响。虽然她说自己是在尝试了几乎所有现代绘画手法后,觉得抽象绘画最能表达自己。我们可以看到,之前针对政治内容而选择形式,这在周力的偏好选择上已经退而居其次。她更多是在表达于亲情和家庭之中树立起的主体。这并不直接关乎政治、社会、科技、艺术史,这甚至不直接关乎艺术?然而,也许在艺术不关乎艺术时,才最艺术。这恰恰是浪漫主义运动反功利主义的主张。

至于如何读懂抽象艺术,由于它本身反对任何固定阐释,所以我最开篇的感受甚至与周力的意图相去甚远,但这丝毫不减损“白影”的审美功能。所以前文也只是从中西脉络中大致勾勒抽象艺术的框架。如何读懂抽象艺术?叔本华给出了一个方法,你也可以。

 

谁之荣耀,何种丑闻

艺术家几乎都带有某种浪漫气质。浪漫主义运动,一方面有其形而上学的意味(也就是关乎世界是什么、关乎历史和自然),另一方面,在面对启蒙-理性和工业-科学-功利提出反对时,也做出了补充。而浪漫主义者则一方面带着怀乡之情,回想田园牧歌生活,另一方面却又不得不寄生在高度运转的工业社会和国家机器之上。诺瓦利斯对“浪漫”和“浪漫化”下过定义:“当我给卑鄙物一种崇高的意义,给寻常物一副神秘的模样,给已知物以未知物的庄重,给有限物一种无限的表象,我就将它们浪漫化了。”(《荣耀与丑闻》)萨弗兰斯基认为浪漫主义本身具有荣耀光芒,只是后来,当浪漫无孔不入,渗透政治时,影响了二十世纪的政治和历史局势,从而具有丑闻性质。这似乎在提醒我们警醒自身的浪漫化倾向,警醒荣耀转而酿成丑闻。

 

周力:白影个人作品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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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力:白影”

策展人:许晟、施雯

展期:2017年2月25日 — 2017年6月4日

地点:上海余德耀美术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