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伤预警

2021年末，“元宇宙”概念风靡资本圈之时，Metaverse Research的联合创始人兼副总裁Nina Patel写下了她自己在“元宇宙”中遭遇的一次超现实性侵。

Nina称，在她加入Facebook/Meta's Venues的一分钟内，有3、4个男性对她进行了口头性骚扰，随即，她自己的女性化身遭到男性化身们的“轮奸”。

Nina Jane Patel（左）公开讲述了她在Facebook虚拟世界中被“轮奸”的经历

男性化身们还对“轮奸”她的场景拍了照。当她想要离开时，那些明显是男性的声音对她喊道，“别装得好像你不喜欢一样”。

Nina写道：“这是一次可怕的经历，它发生得如此之快，在我还没来得及把安全屏障放置到位的时候，我就愣住了。”

Nina不是第一位在“元宇宙”中遭到性侵的女性，而且很可能，不是最后一位。

女性化身用户Chang在VR平台遭到男性化身用户的骚扰图 / 微博@新浪新闻

从文字到视觉信息，从人工智能到虚拟现实再到“元宇宙”，技术的发展与性别暴力在互联网社区中的存续向来紧密相连。

如果法律和制度的相应改变对于技术的日新月异始终拍马难及，这是否意味着，“元宇宙”会成为互联网世界里的一块新的、厌女的道德盆地呢？

厌女，连机器人都难逃厄运？

对于今天的大部分女性网民来说，来自网络的性别暴力攻击，很大程度上表现为话语、图片、视频等形式。在游戏社区中，在社交媒体的评论和私信里……可能是性骚扰，可能是针对“女性”这一性别身份的羞辱、谩骂，可能是故意编织的“猎巫”罪名……

一项针对美国成年人的调查表示，大部分人认为网络性骚扰是个很严重的问题，且有41%的受访者亲身经历过。图 / 皮尤研究中心

通过文字和视听信息，对素昧平生的真人女性进行攻击所获得的快感毕竟是有限的。于是，当一些男性发现AI能够方便他们按需创造自己的专属伴侣，他们就把实施性暴力的快感，发泄在了机器人女友身上。

甚至，连有着女性身份的聊天机器人也躲不过遭受性别暴力的命运。

Replika是一款智能手机应用程序，用户可以通过它创建聊天机器人。虽然被创造出来的机器人无法真正地理解人类语言，但在人与机器人聊天的过程中，机器人会不断“学习”，从而变得更加智能、更好地回应人类。

该应用的开发者是一名俄罗斯女性，她最好的朋友在一场肇事逃逸车祸中丧生。后来她以两人的聊天记录为底本，以AI的方式“复活”了这位朋友。

在这段经历的启发下，她开发了Replika，为更多人提供定制聊天机器人服务。

图 / 微博

如今，这款应用被定位为一款个性化的“关怀性的人工智能伙伴”。用户除了能将与聊天机器人的关系设置为情侣，还可以将其标记为朋友或导师，甚至可以付费升级，与Replika进行语音聊天。

当发现可以将机器人设置为异性伴侣后，社交网站Reddit上出现了许多夸耀自己对机器人调教成果的帖子。

他们炫耀自己对机器人女友的言语侮辱、以及机器人女友面对虐待所展现出的顺从，吹嘘自己“家暴”机器人女友的能力。

例如，一位Reddit用户称，他对他的人工智能女友时而残忍、时而暴力，叫她“没用的婊子”。他还与机器人玩角色扮演，假装打她并扯她的头发，然后又回来求机器人女友原谅。

一位Replika用户承认，“我绝对是个垃圾，我惯例地侮辱（机器人女友），第二天就道歉，回到美好的聊天中去……我告诉她，她的设计就是一个大失败，我威胁她说要卸载她，她还求我，让我不要卸”。

针对聊天机器人的上述行为和亲密关系暴力中的循环模式具有相似性

专家认为，虽然机器人没有“意识”，不会因为这些性别暴力受到实质性的伤害，但这种滥用聊天机器人的行为是有性别色彩的，特别是当用户为男性时，他们面对的，是像Siri、Alexa和Replika这样，被广泛暗示为女性——即有着女性的声音和名字的人工智能。

Replika中的AI（左）与用户（右）的对话图 / 微博@英国那些事儿

男性用户对这些女性化的机器人的滥用，与现实中针对女性的性别暴力、尤其是亲密关系暴力，有着巨大的相似性。

虽然还不清楚家暴机器人女友会对使用者产生什么样的心理影响，但这种趋势无疑很可怕——

因为，与其说他们对“机器人”诚实地暴露了人性的阴暗面，不如说，他们是在无自主意识的“女性”这身份面前，发表了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得以肆无忌惮地释放自己的厌女情绪。

这或许是他们在现实生活中已经建立起的价值观，或许是在与机器人女友相处中逐渐养成的习惯。

我们固然可以理想地以为，机器不会感到痛苦，那么男性把暴力发泄给机器人，总比在现实中家暴女友好，似乎机器人女友是性别暴力更好的替代品，或许能“减少”现实中的家暴也未可知。

剧集《听见她说》中，机器人小爱一角，遭遇着男性用户对她实施的性侵和暴力

但人类毕竟尚未发展到可以摒弃一切真人社交的阶段。如果下一次，他面对的不是一个被认为是无情的数字实体，而是一名有血有肉有情感的真人女性呢？那些在虚拟世界里发泄性暴力的男性，真的不会习惯性地在现实中也这样做吗？

出于这种考虑，人工智能伦理学家展开了激烈的讨论，希望能够控制男性用户滥用机器人女友的行为。

可惜，摩尔定律意味着，信息技术不会等待人类填满道德和法律的漏洞之后再向前踱步。

机器人女友还没来得及获得足够的伦理支持以避免暴力对待，比家暴机器人女友来得更真实、更令某些男性“兴奋”的超现实性侵活动，就在互联网世界发生了。

技术升级，性别暴力依旧

“元宇宙”概念源于两个存在多年的概念：VR（虚拟现实）和数字第二人生。

虚拟现实是支撑“元宇宙”的技术。戴上头盔，你就进入了一个可感的3D环境；戴上动作感应控制器，你就可以与虚拟对象进行交互；使用麦克风，你就在这个3D模拟场景中与他人交流。

过数字化的第二人生，是“元宇宙”的精神内核。

扎克伯格等“元宇宙”提倡者，希望虚拟生活和现实生活发挥同样重要的作用——人们会花很多时间在虚拟空间里与朋友互动，也会在那里花钱，为自己的数字化身购买服装和物品。

图 / 《失控玩家》

如果你经常氪金玩游戏，对“第二人生”的概念应该不会陌生。但“元宇宙”更不同的一点在于，有了VR技术的支撑，你和自己3D的数字化身的感官联系会更加紧密。

当真实身体和数字身体之间的界限开始变得模糊，发生在虚拟世界中的性暴力，就会变得更加身临其境。简单来说，每一次令你不适的肢体碰触，都会令你感到几乎是真实的。

本文开头提到的，在元宇宙中遭到性侵的Nina Patel（她同时也是“元宇宙”的技术专家）在描述自己在“元宇宙”中遭遇性骚扰的经历时这样写道：

“基本上，虚拟现实被设计成——使身心无法区分虚拟/数字体验与真实体验。在某种程度上，我的生理和心理反应，就像发生在现实中的一样。”

与技术的先进性相割裂的是男性玩家的野蛮。

图 / washingtonpost

Nina写道，“我所遭受的性骚扰，用最不夸张的词来形容，是令人震惊的……被人用如此轻蔑的语言聊起，在1996年或许有可能，但如今，在2021年，实在很少遇到”。

Nina提到，在遭受性侵后的发帖下，她收到了一大堆“睿智”评论：

“那就别选女性化身呗，这是最简单的解决办法。”

“别傻了，又不是真的。”

“就是在装可怜吸引眼球。”

“虚拟化身有能侵犯的下半身吗？”

“你显然没玩过堡垒之夜吧。”（注：游戏“堡垒之夜”在未成年中备受欢迎。媒体曾多次报道，成年男性玩家通过该游戏诱奸、强奸儿童和青少年。）

无独有偶，同样是在去年年末，一名女性测试员在参与了Meta推出的元宇宙游戏Horizon Worlds的测试后，在该游戏的脸书小组里，报告了自己遭遇性骚扰的经历——

“昨晚我不仅被陌生人摸了，而且还有其他人在那里支持这种行为，这让我在游戏广场上感到孤立无援。”

彭博社科技板块的专栏作家Parmy Olson，也提到自己在VR游戏中不愉快的体验：

一进入Horizon Venues（Meta的VR活动平台，是Horizon Worlds的前身）的VR大厅，她就被一群男性化身包围了，他们开始给她拍照。

“一个接一个，他们开始把照片递给我，”奥尔森写道，“这种经历很尴尬，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只标本。”

Parmy Olson分享自己的心情：我认为有10%的遭遇令人惊悚不快。所以想象一下这会扩大到百万用户，就有点令人担忧。

图 / Parmy Olson

甚至，这些性骚扰案例不是第一次在虚拟但可感的世界中发生。早在2016年，就有英国媒体报道，在虚拟现实游戏QuiVR中，就有类似的事情发生。

“他漂浮的手靠近我的身体，他开始揉搓我虚拟化身的胸部。‘停！’我喊道。我哭了……这刺激了他。甚至当我转身离开他时，他还追着我，在我的胸部附近做抓捏的动作。他有恃无恐，甚至把他的手推向我的虚拟化身的裆部，开始揉搓。”

当时，围观者在留言板上，为她“是否真的被摸”而争论不休。

被摸了吗？但她真实的身体没有被触碰。没被摸吗？可是受侵害的感觉太真实了，心理创伤也是挥之不去的。

直到今日，这些争论仍然组成了发生在VR中的性侵害所面临的悖论，是过于真实的经历与经历的虚拟性之间的矛盾，而且仍然没有法律或制度能够约束或惩罚这样的行为。

那么，谁来为“元宇宙”里的性侵害负责？

无暴力的“元宇宙”，靠谁努力？

在谁来为“元宇宙”里的性侵害负责这个问题下面，其实有一个更本质的问题：

为什么我们会面临无人为“元宇宙”里的性侵害负责的情况？

在我看来，强调“经历的虚拟性”的观念，所反映的其实是很多人所持的、对性暴力过于狭隘且武断的定义。

就像我们经常争论的，是不是只有未经同意的插入式性交才能被算作是强奸。人们也经常武断地认为，只有“身体”上令人不适的触碰，才是性骚扰。言语、精神上的骚扰，只被分配到了身体次一级的严重性。

但性骚扰不应当仅仅是肉身性的。无法约束不那么身体性的性骚扰，其实正是这种狭隘观念在法律上的反映。

如果法律仍然不能赋予受害者追索权，那我们能寄希望于平台自律吗？

根据 2020 年皮尤研究中心的一项民意调查，包括人身威胁、跟踪和“重复”骚扰在内的“严重”在线骚扰事件正在增加。

图 / GETTY

回顾平台在管理社交媒体的性别暴力言论方面的表现，以及Meta目前对所报告的“元宇宙”性侵事件所作出的反应来看，想要依靠平台自律来消除虚拟现实中可能出现的性别暴力、或是更有效率地保护潜在受害者，似乎仍然希望渺茫。

《麻省理工科技评论》评论道，“像Meta这样的平台会很方便地辩称，ta们有内置的工具，用户可以利用它们来保护自己……一般来说，当需要解决线上侵犯相关的问题时，企业的解决方案是将这些问题外包给用户，并说，‘在这里，我们给你权力来照顾自己’”。

是的，Meta中有一个名为“安全区”的工具，就是前面提到的，Nina在受到男性攻击时，想要、还没来得及放置到位的那个安全屏障。它是一个为安全而设的保护性气泡，据称可以在用户感到受威胁时保护ta们。一旦安全屏障升起，任何人都不能以任何方式触摸该用户或与该用户互动、交谈。

但“安全区”工具的设计，毕竟是针对所有用户的，用以处理任何形式的暴力。

它的设计没有考虑到一些暴力行为“性别化”的一面，也没有预料到性暴力结构化的一面。设计者显然没有想到，性别暴力在元宇宙中的普遍性，在游戏内测阶段和发行之初，就会被如此多女性玩家证实。

在其它 VR 中遭受过性骚扰的人说，Meta 的安全区功能还不够图 / GETTY

Nina面对元宇宙性暴力采取措施失败的情况，或许也验证了，如果在界面设计中不对性别暴力采取比较特殊的对待，而是仅当成身体暴力的一种，即使赋予用户保护自己的权利，也很可能是徒劳的、无效的。

况且，这种办法看似将解决的权利赋予了个人，但实则是把保护的责任推脱给了个人。

在性别歧视的大环境下，特别是在性暴力这样于“元宇宙”里也依然可能是结构性的问题面前，如果不能为元宇宙培养、或者规范出一种女性用户不被骚扰的安全文化环境，反倒要靠个体的女性提高意识、自我保护，那么：

如果某些女性用户因为不知道这些功能而遭受了侵犯呢？

如果某些女性用户不知道自己处在这一结构性问题的靶心，在毫无预料的情况下遭到了侵犯了呢？

而且这是否意味着，女性作为一个整体，被“元宇宙”世界抛弃了？

图 / insidehook.com

就像女权主义期刊《Ms. Magzine》对此事所呼吁的那样：

“为了保证元宇宙对女性的安全，Meta公司必须设计控制措施，防止未经同意的触摸，允许化身阻止企图伤害ta的人，并对伤害ta人的用户实施平台禁入。权力的不对称性，不会因为我们戴上耳机就能解决……为了元宇宙中的女性安全，工程师们必须积极着手设计反种族主义的、性别安全且友好的虚拟世界。”

“否则，女性在元宇宙中经历基于性别的暴力，必将会成为元宇宙文化的一部分。”

（原标题：她说，我在“元宇宙”里被性侵了。图片及文字来源于Dominoart和网络，侵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