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盐

凤凰艺术

艺术家 >艺术家

北京青年报 2020-10-13 15:59

原标题:一个酒后行为艺术家的自我修养

一个刚进入银行业上班的年轻人,因为在公司的酒局上拒绝喝酒,被上司连扇巴掌——这不是狗血剧的剧情,而是前一段时间发生的社会新闻,这几个巴掌虽然在网络上引发了一点关注,但更多人恐怕早已对此“见怪不怪”。无独有偶,笔者的一位女性友人是职业摄影师,工作中接触很多女模特。前段时间她被一件事情气到了:一个满面油光的中年老板在酒局上打电话给她,说是要几个美女过去“助兴”。

酒与诗

这两件事情看起来似乎不一样:前者实质核心是职场霸凌或PUA,后者看起来是社会习以为常的性别歧视,但这两件事情的背后都明晃晃地展示着一个志得意满的油腻的嘴脸。对权力、丛林逻辑的认同,使得酒局成为他们展示自己人生巅峰的最佳场所——酒局社会关系学,常常是年轻人走上社会后人生的第一课。

虽然我们不必慨叹“人心不古”,既然是刻意的“局”,就免不了算计和较量——上溯到明朝,《金瓶梅》里,西门庆热结十弟兄就写得活灵活现。但我们也不难发现其中一个重要的区别:古时连《红楼梦》中的薛蟠这般粗鄙之人都可以作“洞房花烛朝慵起”这样“何其太雅”的酒令。今天的酒局,只有一套套寒碜的“酒磕”。

而今天即便不是“局”,亲情爱情友情都在线,依然没有“诗”。

02d87226f5a2473da733e8fa88244ea6

明拓苏轼书《醉翁亭记 》纸本 墨拓

正因为现实中精神世界的贫乏,我们才格外向往传说中的风雅——诗与酒,本来是咱们的文化中关系最密切的一对CP,它们互为表里,互诉衷肠,共同建构了一种理想型的人格,即带有道家底色的“真性情”:它隐逸于自然山水、茅舍蓬屋、渔樵耕读之间,与自然合而为一。它或是陶渊明的《饮酒》: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或是李太白的《月下独酌》: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当然也少不了苏东坡那句妇孺皆知的“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当然,“真性情”更多是一种精神指向。我们发现生活的诗意,与将生活理解为浪漫想象是完全不同的。我们大可不必去相信那就是他的“真性情”,却可以无限认可那种朝向“真性情”的努力,因为人性的表达本来就是多少带着表演成分的,好比宝钗打趣宝玉:“还没唱《山门》,你就开始《妆疯》了”。所以尼采老师说的,“所有名人都是演员,不然他们是不会出名的。在我称之为‘艺术家’的人身上,主要特征正是表演的力量。”——好像也没什么不对。无论微醺,还是大醉,酒后行为,是变成“迷惑大赏”还是“行为艺术”,当然是有高低的。

酒与行为艺术

所以,艺术家,请开始你的表演?

无论这是否一句玩笑话,在通往“真性情”的道路上,酒确实发挥着很大的作用。在最有名的“酒后行为艺术家”当中,苏东坡大概是最具热搜体质的一位了。

据统计,在苏东坡留下的诗文中,“酒”出现了九百多次,说它们是“酒后”的产物,大约未必十分错。其中有很多我们从小就背诵的名句,除了上文所说的《水调歌头·中秋》之外,比如收入小学六年级语文课本的《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其实小学生未必能体会其中妙趣:它需要我们有一个“酒后”的视角,好比电影中的变焦镜头,它不仅是一幅泼墨国画,更是一个变形西湖的短视频。

3a0509d9695e4342beb7e93c25d2ebe0

李宗谟 《东坡先生懿迹图》 明 绢本 墨笔

人们或许以为苏东坡既然好酒,那么就一定“很能喝”,其实刚好相反,他的酒量很小,“饮一盏而醉”,然而这对于酒后行为艺术家来说,恰恰是好事,如果“很能喝”,便不容易有“微醺”的体验,一般人的烂醉如泥,只能留下不堪的污迹而已;而东坡的体验恰好是从微醺到大醉的一个完整过程,正像他仰慕的中国文人终极理想陶渊明,“醉中味与数君无异”。在这种大醉中,往往就孕育了对自然和生命的感悟。在任徐州太守期间的一次大醉,记录下了他的“行为艺术”:醉中走上黄茅岗,满岗乱世如群羊。岗头醉倒石作床,仰看白云天茫茫。歌声清谷秋风长,路人举首东南望,拍手大笑使君狂。

今天肯定会被上传到某音,并以“某地一把手酒后失态”被送上热搜的——今天的我们就会这么没情趣。

因为我们看不到,这种醉酒过程正孕育了诗人的领悟。比如他被贬黄州期间,有一次他反复大醉之后,写下如是诗句: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1cfc41089d524c09840d5de887b252b7

黄慎《东坡玩砚图》清 纸本 设色

旷达的人生态度和超逸的精神境界——这正是东坡如此受欢迎的真正原因吧。但是旷达归旷达,失意和不平也是遮不住的,这种流露同样是真实的,我们的八万四千烦恼,仅靠诗文是难以断除的。比如被贬黄州第二年,东坡回忆起在徐州的场景:

去年花落在徐州,对月酣歌美清夜。今年黄州见花发,小院闭门风露下。万事如花不可期,余年似酒哪禁泻。

这幅《定惠院二诗》的草稿,正在故宫“千古风流人物”苏轼主题书画特展上展出。虽然这是一件明清之际的仿品,但是它勾摹精细,连原件的涂改痕迹一并保留,还是能感到东坡书写时,对人生慨叹的心境。

虽然这并非最理想的苏东坡大展——它限定在“故宫藏品”之内,但由于主题设计颇具学术眼光,仍然具有很强的观赏性和知识性。有趣的是,我们在这个大展上还能找到好几个“酒后行为艺术家”的现场证据。

酒与书法

有时候,酒也有着其他的功能。比如展品中,可能是北京故宫苏东坡文物最重要的一件书法:《新岁展庆 人来得书》二帖。《人来得书帖》是东坡在好友陈季常的哥哥去世时写的一封信,在“轼再拜”后又写道:

知二十九日举挂,不能一哭其灵,愧负千万,千万。酒一担,告为一酹之,苦痛,苦痛。

38086e32688e4dfaa5937d4610839440

苏轼 《人来得书帖》北宋 纸本 行书

最后四字字形组合好像一杆风中的巾幡。文字、书法、图像、情绪完全合为一体。朋友今天你要远走,干了这杯酒——哦,这句不是东坡写的。

有时候酒并不以文字直接体现。赤壁,自从东坡书写《赤壁赋》之后,就成为书画家钟爱的题材。而本次大展即以《念奴娇·赤壁怀古》中最为著名的一句作为主题。别忘了,游赤壁是自始至终贯穿着饮酒的行为。东坡开始就“举酒属客”,喝高兴了,“饮酒乐甚,扣弦而歌之”,中间回顾曹操的“酾酒临江,横槊赋诗”,一饮再饮,最后还要再来一轮,杯盘狼藉,不知东方之既白。

35b4067aa0774e2587128053fc6419e3

宋人 《赤壁图》 南宋 绢本设色

展品中,南宋画家(佚名)的《赤壁图》属于国画中的“水图”一类,用“一角半边”式的构图,画东坡和友人的小舟经过赤壁的那个瞬间。

而南宋画家马和之《后赤壁图卷》显然更致力于表现东坡文章的意境,萧疏的江岸树木和淡远的峭壁、开阔的江流,都令画面充满雅致的文人气息,小舟位于视线的中心,我们顺着舟中人物的视线,看到画面左上角有一只仙鹤飞过——即图像再现版的“适有孤鹤,横江东来,翅如车轮,玄裳缟衣,戛然长鸣,掠予舟而西也”。惊喜的是这幅画后面还附有宋高宗赵构的草书《后赤壁赋》。赵构的书法造诣在历代帝王中当之无愧名列三甲,深得二王趣味。展品中,沈度和文徵明的书法《赤壁赋、后赤壁赋》同样值得驻足把玩。

东坡的朋友圈里几乎没有不好酒的,气味相投,既自得其乐,又与君同醉。比如,苏门四学士之一,与东坡亦师亦友的黄庭坚,此次展出了他的《君宜帖》,生动记录了黄山谷的一次宿醉:“昨夕赴君宜家饮,为诸子虐酒大醉,今日头犹岑岑未醒。”这通手札与黄庭坚平时书法相比,似乎有点“手抖”,大约与宿醉有关。这封信的目的是向对方借“东坡书”。东坡另一个学生米芾,也有作品在此展出,他诨名“米癫”,是一个可列入“迷惑行为大赏”的种子选手,但鉴于他的故事太多,必须另写文章,故不赘述。

苏东坡无疑是宋代书法“尚意”书风的开创者,他说“我书造意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他和黄庭坚都是“尚意”的代表。但是千万注意,“信手”绝非意味着今天“书法表演艺术家”的肤浅理解、粗糙轻率,刚好相反,苏东坡书法才是真正的“一丝不苟”,每一笔都不草率。他的“意”绝对是要通过严谨的法度而体现的。

b273eb363c1b474a822690ff1af6266b

杨凝式 《神仙起居法》帖

那么,这个书法上的“意”是哪里来的呢?黄庭坚有诗云:“世人尽学兰亭面,欲换凡骨无金丹。谁知洛阳杨风子,下笔便到乌丝栏。”杨风子,或杨疯子,即五代的杨凝式。书法几千年至今,王羲之、颜真卿是“双峰”,所有人都学他们,但往往只得其形,不得其“意”。而杨凝式却是抓住了二人的“意”,将其打通,化在自己的笔端。“乌丝栏”,即《兰亭序》。东坡点评杨凝式曰:“自颜、柳没,笔法衰绝。加以唐末丧乱,人物凋落,文采风流扫地尽矣。独杨公凝式笔迹雄杰,有二王、颜、柳之余。”宋四家的“尚意”大都由杨凝式来。换句话说,就是如何用高级的笔法“书写性灵”的问题。杨凝式的“疯”是中国文人典型的“佯狂”,是躲避政治灾祸的常见手段,杨疯子的“佯狂”有没有借助酒的手段,并没有留下确凿的证据,但是据说他喜欢酒后题壁(有点像宋江的酒后行为),并不爱写书信。所以留下的真迹极为宝贵,可靠的目前只有台北故宫的《卢鸿草堂十志图跋》和北京故宫的《神仙起居法》(流传的《韭花帖》是摹本,北京故宫另一件《夏热帖》一直有疑点),可见多么宝贵,故宫也轻易不示人,这一回竟然为了东坡,把这件大宝贝晒了出来,可见重视,也可见杨疯子的“行为艺术”与东坡的关系。

同样,我们能在此展中,看到东坡开启的传统流传的“醉意”,观展若时间来不及,匆匆遇到的话,也可驻足一二。元代文人领袖赵孟頫的一件小精品,抄录东坡诗《道场何山诗》页也在此展出:“我今废学不归山,山中对酒空三叹”,叹的是什么?与赵孟頫齐名的美髯公,大胡子鲜于枢老师也抄下东坡的《海棠诗》:“天涯流落俱可念,为饮一樽歌此曲。明朝酒醒还独来,雪落纷纷哪忍触。”更有明代文坛祭酒董其昌的《临苏轼杂帖卷》,有趣的是,这正是东坡自己的一套酒文化理论:“张长史草书大醉始奇,醒即天真不全。此乃未妙,又有醉醒之辩。若逸少何尝寄于酒乎?仆亦未免此事。”

坊间多有企业用东坡提升自己的“酒文化”,并且多有以“苏东坡配方”为宣传点者。东坡喜好自己酿酒不假(有点像今日“精酿”爱好者),但美味也只是他自己说的,据尝过的人反映,“不甚佳,饮者则暴下”,就是说,不但不好喝,一股腐败味儿,而且喝了就会拉肚子,但人家东坡先生说了,这就是我自己酿的,我自己觉得好就好,和你有什么关系呢?同样,饮酒也是个人行为,非要让别人都听自己的,那只是撒酒疯,断然算不上“行为艺术”的。

(图片来源于北京青年报及网络,侵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