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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青年报 作者:李玲2020-10-13 14:54

原标题:“庆奥运”改“驱疫病”:非常时期的日本能乐

如果没有新冠病毒,为了庆祝东京举办奥运会和残奥会,日本古典戏剧能乐将在奥运会期间连续数日举办盛大公演。但由于全球疫情蔓延,奥运会推迟,2020年4月初日本政府发布紧急事态宣言后,所有舞台演出被迫取消。5月底解禁后,日本疫情非但没有好转,反而在夏季又发生新一波感染高峰。

于是,日本能乐界将原计划庆贺奥运会的大型演出改头换面,组织为“祈祷新冠病毒终结之2020能乐公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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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能乐界组织祈祷新冠病毒终结之2020能乐公演

我们从演出时间与地点可以解读到能乐于现代剧坛的生存状态。在日本人心目中,能乐这种传统戏本来就有一种严肃持重、毕恭毕敬的感觉,正襟危坐席中而听不懂文绉绉的唱词,台上演员半天都不动一下,新观众如同受了苦刑一般。不少知识分子都曾在文章里大倒苦水,出了能乐堂才敢大喘气,马上去玩点别的来慰藉自己。

知识分子尚且如此,工作日下午两点开始的古典戏剧演出,是给谁看的呢?也许你会说,正在疫情中,肯定有人不用上班吧?我们来看看2019年12月国立能乐堂的演出安排。当月共4次演出,分别为周六下午1点、周五下午6点半和两次周三下午1点,周六是一次演出前附加学者讲解的“普及公演”,希望各种人群都来体验民族传统,所以安排在周末;两次周三的演出分别是“定例公演”和“企画公演”;周五下午是另一次“定例公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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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东京奥运会及残奥会开闭幕式的首席执行创意总监野村万斋(左四)及其他能乐表演者

国立能乐堂每个月的舞台演出安排基本都是如此循环,普及性的传统能乐演出在周末来一次,各流派轮流可上的惯常演出(所以叫做“定例”)来两次,所谓“企画公演”则是带有科研、实验性质的特别策划,例如同一剧目对比不同流派的演法、重新排演的老戏。12月的“企画公演”是狂言《蜂》和能《吉野琴》,这两出都是被重新恢复起来的“废弃剧目”,这类策划具有加强传承、鼓励创新及研究的意识。某些月份还会安排特别的“外国人鉴赏教室”来宣传日本传统文化。

我们发现,能乐演出的时间安排,起码有一半是忽略上班族的存在。非上班族或灵活上班族才是能乐稳固的观众吗?这个疑问可能有助于了解能乐的发展史及它的现代化转变过程。

演出时间为何如此高冷 演出节奏为何如此磨蹭

从17世纪开始至1868年明治维新以前的整个江户时代,能乐(包括能和狂言两种表演)是幕府式乐,即官方礼乐、年中庆典及将军宴客娱乐的歌舞表演。当新一届将军上台时,京都皇室派敕使到江户下宣旨,宣布新一代征夷大将军君临,此时城中演数日能乐,称为“宣下能”,这是一届政府最重要的礼乐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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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洲周延刻画平民入江户城看能乐的场景

为了表示与民同乐,“宣下能”的头一天允许江户平民进入将军的城中看戏。每个小区有入城的配额,老百姓当天凌晨开始整队等待进入守备森严的江户城,据说还能领到一点儿零钱和点心,如果下雨还能得到雨伞,其心情如同刘姥姥进大观园。除此以外,将军府内婚礼寿辰宴客的演出类似中国清代内廷演戏,各地方藩政府、将军近臣也起而效仿,雇用着一批能乐艺人,大名们也学唱曲,手持折扇起舞,还有艺人一对一加小灶指导。这些艺人受到扶持,每月有配给米当俸禄,酒宴上歌舞一曲还有可能被赏赐一领豪华织锦袍子当奖励,其身份接近公务员,经济与社会地位均有一定保障。能乐占据着武士统治阶层的主流文化,是武家的文化素养之一。

明治维新后,幕藩政治瓦解,赖以生存的式乐制度不复存在,许多能乐艺人改行另觅衣食,或靠典当演出服装面具渡过难关。学习西方制度的明治新政府很快意识到富丽堂皇的剧场和演剧是文明国家的标志,于是能乐经过短暂衰败,很快获得新政府及华族达官显贵势力的支援,天皇御览能乐、能舞台的室内化、组织“能乐社”演出等,让能乐走上复兴之路。

当然,江户时代普通武士阶层和部分老百姓也喜欢唱能乐谣曲,谣曲唱词甚至直接被拿来当作儿童识字教材,也有平民阶层票友有戏瘾偷着办演出,和武士票友争斗起来的事件。著名的能艺人如果获得将军允许,可以办一次面向大众的商业演出,但一辈子只许办一次,这是彰显艺界权威与荣耀的大场面。例如1848年场面宏大的弘化劝进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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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化劝进能

在江户时代能乐已经开始逐步古典化,作为当代戏剧的位置已经让给新兴的歌舞伎和木偶戏。江户时代后期,能乐歌唱与舞蹈的速度越来越慢,节奏迟缓,一出戏的时长加倍。到了20世纪则更加磨蹭,仿佛加快节奏就不能达到古典高尚的美,而难解的汉文典故词章进一步加深了它与时代的隔阂。

二战后日本彻底取消代表旧诸侯势力的华族制度,随着阶级出身意识的逐步消解,以及对民族文化的深入认识,能乐才真正作为日本国剧之一而被普及开来。因此能乐纯粹作为戏剧来观赏和认识,让大家都可以欣赏的历史并不长。世阿弥写于15世纪初的能乐艺术论著直到1909年才被公之于世,开启了能乐学术研究的大幕,研究者开始比对能乐发展成熟时期与后世固化传承时期的变化。现代能乐表演所展现的样貌不仅继承着传统,更是近百年来为了适应社会需求和观赏变化而积累的变数。能乐属于有闲的特殊阶层的往昔色彩,加上不完全隔绝封闭的性质,就遗留在工作日下午1点演出的时间安排上。

努力进阶的能乐师 当了主角也可能需要“砸锅卖铁”

演出地点国立能乐堂是1983年日本政府出资,文化厅管辖的专门演能乐的剧场。根据“能乐协会”登录资料统计,除了国立能乐堂,日本全国另有73座常用的能乐堂,既有隐没于民居中榻榻米加座垫的老建筑,例如东京杉并能乐堂,只能摆150个座垫;也有洋气十足叫做CERULEAN TOWER能乐堂。这些能乐堂有的属于个人或某流派,有的是地方政府文化设施,有的是商业剧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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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国立能乐堂 图片来源|Japan Arts Council

演出场所其实揭示着能演员的生存方式,江户时代领俸禄的公务员在明治维新后变为惨淡经营的艺术个体户。

日本三大国剧:能乐(能与狂言)、歌舞伎和文乐(也叫做木偶净琉璃)的经营生存方式各不相同。歌舞伎大大小小的私人戏园在20世纪30年代被纳入松竹公司伞下,变成大公司运营的商业戏剧模式;曾经辉煌一时的木偶戏在19世纪末变成岌岌可危的“天下第一团”,只剩下孤家寡人的一个文乐剧团,这也是木偶净琉璃之所以叫做“文乐”的原因。松竹公司曾以歌舞伎的成功经验去建立文乐的现代剧院管理模式,然而无法盈利宣告失败。于是文乐剧团被踢来踢去,最后由文乐木偶戏发源地的大阪政府联合NHK国家放送协会共同资助。所以,三大国剧中只有文乐是受到政府资助的,歌舞伎有商业资本做靠山,能乐靠演员个人及团体合作挑起了艺术传承之重任。

职业能乐演员称为能乐师,生计来源有二,一是靠演出收入,二是靠教业余弟子唱曲舞蹈收取学费。流派首领称为宗家,有发放学艺证书、评职称的权力,能收取更多费用,因此弟子越多,流派势力越强。以能乐主角五大流派势力最大的观世流为例,观世流能乐师分为六个等级,分别是宗家、分家、职分家、准职分家、师范、准师范,前三个等级为世袭制,后三个等级靠演艺积累达到相应标准,获得公认后由宗家发证书才算评上职称,获得师范职称才允许教授弟子。

能乐表演不区分行当,台上角色只有主角、配角之分,而且主角系列的艺人只演主角和做伴唱队队员,配角系列永远演配角,这是从传承门第及学艺初始就规定好了的。因此能戏配角、演狂言的艺人、伴奏乐手统称为“三役”,作用是帮衬主角完成演出。如果是国立能乐堂或地方文化机构办官方演出,主角和三役都能获得演出费收益;如果能戏主角办私人演出则要支付场地费、邀请三役、支付三役的人工费,新置行头面具更是价格不菲,还要自己负责把票卖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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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论上讲,在失去权力阶层扶持的情况下,能乐表演传统得以延续主要依赖主角演员砸锅卖铁坚持组织演出。他既是主演又是导演或制作人,如果没有演出,三役演员的艺术精进与团体合作也无从谈起。因为一出戏只有一个主角,官方演出往往只邀请世袭家系艺人担任主角。普通能乐师则要争取机会在流派内部演出中演主角,获得站在舞台中央的经验。有时候积攒好几年授课学费才够主演一次的花销,而积累多年上台的经验获得好评才有可能提升艺术级别,也就是评上职称。

评职称之路非常漫长,出生于1961年的能乐师中森贯太毕业于东京艺术大学音乐系民族音乐专业,他继承父业从小学艺。其父中森晶三为职业能乐师,不仅创建镰仓能乐堂,而且为当地普及传播能乐做出重要贡献,获得政府褒奖。他还出版能乐著述,表演前增加解说的演出模式就是晶三先生最先提倡的,算得上20世纪能乐界的中坚分子,他79岁去世时是准职分家身份。

现年59岁的中森贯太4岁首次登台,循序稳定地演戏,目前职称也是准职分家。他家住镰仓,每月到附近的横滨、藤泽及更远的千叶县、栃木县去授课。贯太的儿子中森健之介也同样学习能乐继承家业,他毕业于庆应大学,已经成为职业能乐师。健之介这样的新手艺人,教学收费很低,每月两次教唱谣曲,每次一小时,3个月共6次才收费1.5万日元。在日本,最普通的儿童钢琴机构一个月学4次,每次半小时,就是1.5万日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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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濠能乐堂开发了“能舞台上的和式婚礼”项目

日本能乐师的生存现状并不容易,好在能乐还保留着许多喜庆吉祥戏码,无比神圣的《翁》《三番叟》的祭祀驱邪、祈愿安康太平的功能依然深入人心。新建筑落成可以演能乐来庆祝,过去和式婚礼祝酒时就有唱一段能戏《高砂》或《皇帝》的传统,歌词都是庆贺天长地久的吉祥话,红白喜事也可唱小谣。九州福冈的大濠能乐堂位于湖光山色美如画的大濠公园内,该能乐堂开发了“能舞台上的和式婚礼”套餐项目,套餐按价格分档,根据唱曲、表演的人数和装束可由简至繁地递增,这既复古又创新的活学活用大大开拓了能舞台的使用范围。

由此观之,本文开头提到的“祈祷新冠病毒终结”大概是疫情期间能乐歌舞发挥古老传统的最大功用。

疫情期间,能乐师们无法正常演出和外出教学,他们在家里做什么呢?和全世界的艺术家们一样,能乐师也在利用电脑和网络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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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森贯太在网上介绍能乐服装的视频截图

他们拍摄短视频,利用LINE、ZOOM等软件对外介绍能乐、宣传教学和传播抗疫正能量。59岁的中森贯太管理着镰仓能乐堂,最近几个月里他上传了数个关于能乐服装的视频。他按行当和使用途径将豪华绚烂的锦缎服装挂在能乐堂当中一一加以说明,演员视角的知识和经验言简意赅,平实可信;还有介绍谣曲的小视频,唱曲音色浑厚稳定,比正式演出戴着面具唱更动听。能乐艺术传承讲究口传心授,每个流派都有高等级的秘传曲目,普通人不能学,能乐师在循序渐进阶梯式学艺过程中,学到哪一个戏、可以演哪一个戏都需要获得宗家的许可。如今能乐怎么唱、怎么舞蹈都不是秘密,网络上有很多演示,大学及科研机构甚至利用动作捕捉系统在电脑中还原出三维的表演动作程式加以研究。

有趣的是,有些能乐师录制了一对一的唱曲、舞蹈教学视频,相当于指导业余弟子的实况转播。生于1982年的金春宪和在2017年继承了父亲金春流宗家的地位,成为金春流年轻的新宗家。他过去并没有发过能乐视频,疫情期间却活跃起来,不仅上传了戴着口罩一句一句教弟子(其实是他非能乐师的弟弟)的视频,还将金春流共8位能乐师演唱驱魔除疫的能戏《钟馗》的视频编辑在一起上传,唱到“宝剑一亮威光启,光辉满天地,国土安治,国土安治”时,确实激荡人心,似乎形成了强大的能乐师抗疫能量。

关于新冠病毒的新编能戏也即将出炉。能乐小鼓乐师上田敦史出生于1973年,他以江户时代流行于坊间的一种帮助人们驱散疫病的妖怪为原型创作了一出新戏。据文献记载,这种妖怪叫做“阿麻比古”,长发鸟喙,身体像美人鱼却长着爪子,生活在波光粼粼的海上。一天,它升腾到海面上,告诫人们要当心疫病,“只要将我的样子画下来,发给大家,就能战胜疫病……”事实上从2020年春天开始,日本各地重新流行“阿麻比古”,寺院开始卖“阿麻比古”护身符,蛋糕点心零食都做成“阿麻比古”的样子,一些产品商标也换成海怪模样。能戏能够及时积极地反映现实,证明古典戏剧内容依然涌动着创造力和生命力。

日本推迟奥运会损失惨重,全世界各行各业均有巨大损失, 从严峻考验中思考开创新路径也许是另一种获得。

(图片来源于北京青年报及网络,侵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