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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联生活周刊 作者:熊昱彤2020-09-18 16:35

原标题:去西藏“转山”,不止有冈仁波齐

对于没去过西藏的人来说,那里总显得异常神秘。一场“转山”却让作者更近距离接触到那里的风土人情,那一场“转山”也让作者思绪飞扬。

“转山”是一种盛行于西藏等地区的宗教活动,表示宗教虔诚的一种方式,“转山”的人步行甚至一路磕头,围着圣山,转一圈或多圈。

冈底斯山位于西藏中部,有着浓厚的宗教色彩,作者探访的是最高峰——冷布岗日峰。

转山是辛苦的,颠簸的路总让人提心吊胆。转山也是震撼人心的,沿途的风光、纯美的自然和巍峨的山令人升腾起对大自然的敬畏和对生命的信仰。在那里,村落只是偶尔的点缀,零星的居民过着淳朴的生活,作者也亲历他们的饮食起居。有趣的是,生活再淳朴,村落里也有小寺和转经筒。

一场转山就是一场探索,把山转了一圈,作者心中也有了疑问。为何冈仁波齐享有冈底斯山主峰之誉,而最高峰冷布冈日却被冷落?当作者从地理和宗教去探索原因,把地理、物产、历史、宗教、文化和神话等诸多有关西藏的信息都串联在一起时,似乎各中原因也就呼之欲出。

青藏高原,世界的屋脊,冰雪的巅峰。

乘飞机从川入藏,一过四川盆地,极目天际,千沟万壑、绵延不绝的,除了山还是山。

青藏高原上东西走向的山脉占据了大部分地区。从中国地形图上可以清晰地看出来,西藏从北到南,大致排列着三列巨大的山脉,像一个放躺下的“川”字。最上面的一道是昆仑山,最下面一道是喜马拉雅山脉,中间的一笔就是冈底斯山,向东延续1100公里与念青唐古拉山接续上。

右侧为世界第六高峰卓奥友峰

提到冈底斯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就是大名鼎鼎的冈仁波齐了。冈仁波齐是一座神山,来冈仁波齐朝圣,是藏传佛教徒、本教徒、印度教徒和耆那教徒毕生的夙愿。冈仁波齐还享有冈底斯山主峰之誉。但鲜有人知,冈底斯山脉自然地理意义上的主峰,也就是最高峰,是位于冈底斯山脉中段、海拔7095米的罗波峰,又名冷布岗日峰(Loinpo Kangri)。

千百年来,在冈仁波齐因了“神山之王”的盛名而汇聚日月之光芒、聚焦朝圣者仰慕的目光、接受着无数信徒匍匐朝拜的时候,冷布岗日,在同样靛蓝色的天空下,危峰兀立,刀刃一般的山脊闪闪发着遗世独立的寒光。

历史上,西藏的拉萨、林芝和山南地区(卫)也称前藏,日喀则地区(藏)称为后藏。“卫藏四茹”指前藏和后藏的总和。冷布岗日就位于日喀则地区的萨嘎县和仲巴县境内。

羊卓雍错

5月下旬,卫藏地区仍是春夏之交。我和几位同样有志于探索冷布岗日的伙伴,一起围绕着这座大山转了一个圈,对冷布岗日进行了“面面俱到”的考察。

从拉萨一路向西经日喀则,到了拉孜县,318国道分为两岔,沿北面的219国道继续向西,待到再度与318国道汇合的时候就到了萨嘎县。

藏南地区位于喜马拉雅山和冈底斯山之间的河谷地带,雅鲁藏布江和其他大小河流为这里带来温凉干燥的气候。水草丰美,农田交错,自古以来就是西藏人口集中,农牧业发达的地方,是西藏高原的粮仓。

“转山”从冷布岗日的西坡开始。接近冷布岗日的交通并非难事。219国道萨嘎到仲巴段,冷不岗日主峰就位于公路北侧不远的地方,但可惜被一座土山遮挡,看不到。要想看到冷不岗日,必须取道小路深入山中。

仲巴是日喀则地区最西面的一个县,再往西就是阿里。一条乡道,虽不宽,但还平坦工整,蜿蜒着伸向遥远的雪山群。左侧是一条小河,淌着灰绿色的水,那是从冷布岗日冰川而来吧。宽阔的谷地当中,黄草萋萋初夏长,天边牦牛在游荡。原始牦牛远远早于人类就在地球上生存,在青藏高原进入冰封期后,顽强地进化为耐高寒的物种。牦牛这个吃苦耐劳、能驮善运、产奶产肉的“全能”家畜,在2019年秋天珠峰东坡的徒步之旅中,给我留下深刻印象,是让人崇敬的神奇生灵。

正在浮想联翩中,随着车子的又一次转弯,右侧的天边蓦然出现了一座巨型雪山,呈工工整整的金字塔形,通身覆盖着白雪,洁净通透,像一块嵌在宝蓝色穹隆上的巨大水晶。它的四棱尖峰直刺蓝天,发着不真实的寒光。然而它是一座实实在在的大山,它就是冷布岗日卫峰摩拉昆,又叫普拉喜琼(Phola Kyung),当地人也管它叫“国王峰”,传说中是冈仁波齐神山的兄弟。这是山峰的西坡。

兴奋的小伙伴们爬上吉普车的车顶,以发自内心的豪迈姿态与雪山同框。连卫峰都如此壮美,那主峰又会是多么的惊艳啊!

且慢,在冷布岗日主角正式出场之前,让我们先跳跃一下,来看一下摩拉昆对面的一侧,也就是东侧,是否也如棱锥一般的规整。

日喀则地区和北京时间大约有两个小时的时差。凌晨5:30出发时,天还完全是黑的。越野车在满是乱石的山谷里摸索着上上下下,左突右转。领队南卡带着一辆车在前面开路,在半米多高的大石头缝隙间试图冲出一条路。黑暗中,只看到车灯打出的两道光束,听见车下不停传来咚咚的撞击声,我的心也一直提着,紧抓扶手,屏息凝气,默默地祈祷着。天色渐明,我们下到了一条尚未融化的冰河中。摩拉昆,此刻是它的东坡正面对着我,果然不负期待,一个标准的四棱锥,端庄、挺拔。冰河正在开化,一条冰裂向着尖峰延伸去,无数刺向天空的小冰凌像是回应着山峰的呼唤,冰下潺潺的水流和滴答消融的冰柱在讲着一个春天的童话。

终于到了揭开冷布岗日本尊神秘面纱的时刻!

我们离开公路,深入山谷,沿着冰河朝着山的方向前进。冷布岗日,终于如约而至,但似乎又与想象中的不太一样。遥遥地敬拜过大山,在山谷中搭起帐篷,静静等待着银河从山那边升起的时刻。

冰川融水的涓涓细流,最终汇合成藏地的条条江河,滋养着万物生灵。点滴的修行,不懈的努力,也许终将用一种你所意想不到的形式获得回报。

银拱下面的雪峰即为冷布岗日西坡

下一天,与冷布岗日相约黄昏后。斜射的夕阳,似一盏强光灯,打亮了牧羊人和羊群。正对面就是冷布岗日的西坡。云和雾给天地罩上了朦胧的光影,在暮色四合中搭起了一个巨型舞台。秀场之上,仙气飘飘的冷布岗日毫无保留,倾情演绎着她变幻莫测的美,光影迷离间,看得人心潮澎湃!

要转到冷布岗日北坡,需要翻越一座路况很差的雪山。又是凌晨出发,越野车在崎岖山道上吃力地慢慢爬行着、颠簸着。黑暗裹着浓雾,看不清周围,随着车子在山路盘旋上升,只见海拔表不断刷新着高度。5200米、5400米,一直爬升到5570米,才到达垭口。天色微明,这才看清正在融化的冰雪路面上满是大大小小的泥坑水洼,两侧竖立着二米来高的冰凌,我们一路上就是被冰墙夹道、穿冰踏雪地翻过了山口。

太阳马上就要升起来了。车子开足马力冲下山,但是大山那边的云越积越厚,盘绕在冷布岗日上空,怎么也不肯开散。冷布岗日北坡,算是放了我们的鸽子。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那漫天的乌云竟化作了洁白细雪,飘飘悠悠地落了下来。我们错过了日出的绚丽,却见到了藏北高原难得一见的温柔美丽,一个如水墨丹青般美妙的境地。

从冷布岗日向北就进入了藏北高原。从这里一直到昆仑山和唐古拉山一线,人烟稀少,山野苍茫,那是大自然尚留存在世间的一块原始洪荒。

这里山谷开阔,原野寂寥,起伏不大。站在海拔超过5000米的地方,目光的尽头是一系列看似相对高度不大实则海拔很高的山峰。

高压、高寒、高危的无人区,对于野生动物而言,却是难得的天然乐园。一路上,遇到好多群藏野驴和藏原羚,还有藏狐、高原兔和雪鸡,它们大多属于青藏高原独有的濒危野生动物。藏野驴和藏原羚看上去并不十分惧怕人类出现在它们的领地。刚一看到车,会跑开一段距离,确认安全后,又开始从容地吃草,不时回头与我们对视。不速之客们则静悄悄地躲在车后面,按捺住兴奋,用长焦镜头记录下它们各种珍奇可爱的瞬间。

这里的山下仍有零星民居,每家都有一辆小货车。村边的坡上就是一排转经筒,还有一个小寺。藏民的屋前有个台球桌。有意思的是我在西藏许多村子里都看到过台球桌,孩子们在玩着和城里一样的健身器材。

走在几乎纯粹原始的高原雪岭中,对大自然的敬畏和对生命的信仰会更加强烈。初探藏北高原后,为了减少对自然生态和野生动物栖息地的影响,我们选择了退回冷布岗日一线。

冷布岗日东坡山脚下的一个小村子,只有7、8户人家。村道是黄土路,有路灯,灯柱上面顶着一块块太阳能电池板,村中的水潭边远远地有只黑颈鹤在闲逛。我们就借宿在村里的藏民家。

这家的房子在村子里算数一数二了。北面的正屋里生着炉子,炉子上烧着水壶,房间里弥漫着厚厚实实的、热烘烘的空气。几米长的铁皮烟筒横贯整个房间,起到了暖气的作用。四五十平米的房子,真正的床就两张,是藏式床,约一米宽,将近2米长,有木头雕刻的圆柱形床头。贴着墙摆了一溜长沙发,也是床的尺寸,也能睡人。床上和沙发上铺着毛毯毛毡。攀谈中得知他们家有400只羊、40头牦牛和2匹马。院子整齐干净,南屋是阴凉的仓房,里面满满地堆着青稞、晾挂着杀好的羊肉、羊腿和牛肉。

在外面修路的男主人回来了,女儿为父母端上晚饭,酥油和面粉混合调在一起,一坨坨的,淡黄色,我想到了苹果派的派皮。

年轻的藏民会说些汉语,与年纪大些的人交流只能靠手势,还有微笑了。这位大哥面相非常和气,一直在冲我憨笑。我用手指指床,再指指他,他马上明白了我是想问:“你住(睡)在这里吗?”他马上摆摆手,指一指北面。啊,我明白了,他们家在那边。我说:“能到你家去看看吗?”藏族大哥忙不迭地点头,并且马上起身就要带我去他家做客。

进了院子,掀开门帘,看到一个俊美的女人,穿着艳丽的粉色藏袍,脖子上裹条鲜红的围巾。这是他妻子无疑。女人非常害羞,总是用围巾捂着脸,大哥伸手把她的围巾拉了下来。坐了一会,我问他几个孩子,孩子多大,都笑着摆摆手。几乎全部的交流只是彼此微笑。我起身告辞,大哥送我出门,意外地用汉语说了一句,“也没有茶”。我们都开怀大笑。

风雪云雾是高原上的家常便饭,大山明明应该就在眼前,但被层层云雾锁住,就是看不到。在山下等待着,心里抑制不住地失望、受挫而又无能为力的感觉。就在我们离开冷布岗日的那天早晨,大山终被我们万里之外前来朝圣的诚心打动,冷布岗日无所保留地对我们展现出了它的全貌。

日出时刻,架起相机在寒风中守候。等啊等,终于,冷布岗日主峰锐利的峰脊被光线逐一打亮,紫光照耀下更透出不可一世的高大伟岸。山给人的那种庄严、庞大和深邃感,是很难用言语来表达的。高山岿然,世事悠扬;光影流动,诸行无常。

出山的路上,看到了冷布岗日的南坡。

到现在,这座雄浑大山的四面八方就算初步见识过了。

实际上,围绕冷布岗日“转山”的过程中,我多次陷入一个遐想:冈底斯山是亚洲地区的信仰中心之一,冈底斯文化圈是古老深邃但至今仍迷一般的古象雄文明的中心地带,西藏的原始宗教本教就发源在这个地区;冈底斯山也是藏传佛教后弘期重要的传播区。冷布岗日和冈仁波齐,同样是冈底斯山脉的两个重要山峰,但在通往神坛的路上,作为冈底斯山自然地理之首的冷布岗日因何被冷落,冈仁波齐何以“封神”?

这可是个博大的话题,有待藏学家和历史学家做大文章。关于古象雄的疆域界定、本教的起源、本教文化对西藏文化发挥的作用,乃至藏文的来历等等,在汉、藏典籍文献中或是模糊空白,或记载差异较大,各路专家对很多问题也有着各种推测。

我且斗胆把我读到的、看到的摆出来,权当对这个庞大课题的探寻。

世界最高峰珠穆朗玛峰

最直接的答案是:冈仁波齐被赋予了雄奇的文化内涵。冈仁波齐是座神山,被包括西藏本土宗教本教在内的多个宗教认定为世界的中心,神山旁边的玛旁雍错也是多个宗教的圣湖。围绕着神山圣湖,有过多少虚实难辨的传说和扑朔迷离的历史故事。史上最为绘声绘色地描述佛本争斗的传说,就发生在冈仁波齐。藏传佛教噶举派(俗称白教)高僧、藏传佛教诸派共尊的密勒日巴尊者在这里与本教大师纳若奔琼斗法,当密勒日巴乘着初升朝阳的第一缕光线升上山巅、而纳若奔琼沿着冈仁波齐山崖上那条标志性的大沟跌落下去那一刻,冈仁波齐一带也就稳稳当当地确立了佛教圣地的地位。

冈仁波齐(摄影 | 南卡)

但在这个显而易见的答案背后,追问的疑思接踵而来:冈仁波齐被赋予如此深厚的文化内涵是否有“因”呢?追根溯源,冈仁波齐成为神山的“本源”是什么?

地理环境决定论认为,任何人文现象都脱胎于当地的自然环境,地理环境、自然条件对文化有着直接或间接的深刻影响。我们先来看看冈仁波齐和冷布岗日的自然地理条件。

冈仁波齐身边除了有圣湖玛旁雍错陪伴外,还被四条大河环绕。从山顶流淌下来的雪水汇聚成了狮泉河、孔雀河、象泉河和马泉河,分别流向北南西东各个方向,为印度河、恒河和雅鲁藏布江沿线发展出的古老灿烂文明输送了源头之水。饮水思源,冈仁波齐在信徒心目中自然而然有了天然的无上神圣地位;叶落归根,各教信徒千里万里来此朝拜,有人再也没能返回家乡。信徒深信,即便骨灰被带到这次,也能获得加持,一了夙愿。此外,冈仁波齐四周的河流谷地也为朝圣者接近圣地、亲近大山提供了天然的便利通道。

地理决定论在发迹于雅砻河谷的吐蕃文明中也得到了例证。雅砻河谷地区气候温暖,雨量充沛。青稞、小麦和荞麦等农作物的广泛种植,养活了更多的人口,是吐蕃王朝前身悉补野部落崛起以及军事扩张的前提。到了松赞干布的父亲囊日伦赞时代,更是兼并了雅鲁藏布江流域的一江三河,除雅江外,还有拉萨河、林芝地区的尼洋河和日喀则地区的年楚河。这些高原农业中心丰饶的物产,为吐蕃王朝的伟业夯实了基础,到松赞干布时期,终于一统西藏高原。

再看冷布岗日,虽然有超过100条冰川,但只发育了几条小的河流。环绕冷布岗日一周,未曾遇到过大的水流和高原湖泊。

围绕冈仁波齐神山转山,一圈大约是52公里,体力好的人一天可以走完一圈。信徒们相信,围绕冈仁波齐转山一圈,可洗尽一生罪孽,转十圈可在轮回中免下地狱,转百圈者便可以升天成佛。

环绕冷布岗日目前尚无公路贯通。从地图上测量大概距离,围绕群峰转一圈要超过300公里,而且东北方向需要越过海拔6000多米的垭口。险要的地势和巨大的体量恐怕也是阻碍它成神的一个障碍。

冷布岗日虽然山势险峻陡峭,但在险峰林立的青藏高原充其量只能算个“网红脸”。就像人一样,长得不一定要千篇一律的好看,有特别之处的脸才是美的极致。相比之下,冈仁波齐大神在周边雪山中具有很高的辨识度。

冈仁波齐所在的阿里地区也未必自古以来一直像今天这般赤地千里,荒凉偏僻。从沧海到平川再到高原的隆升过程,漫长而遥远,青藏高原的自然面貌或与今天大不相同。有专家推测,冈仁波齐周边的几条大河沿线,数千年前,或是林木葱郁,稼穑繁忙的蓬勃茂盛之地。

藏地的雄伟博大,藏文化的神秘深奥,还有尚待揭开的那无数历史和自然谜团,让人越走越看越会产生更多的疑问和思索。从探索鲜为人知的冈底斯最高峰冷布岗日开始,去接近,去了解,去维护,以恭敬、敬畏的姿态。

本文全部图片除注明外均由作者于2020年5-6月拍摄于西藏

(图片来源于三联生活周刊及网络,侵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