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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致诺兰:倘若电影只剩下娱乐一个信条,一定拯救不了全世界

诺兰的票房号召力究竟有多大?恐怕《信条》的上映才真正体现出他在当代商业片导演中的巅峰地位:对疫情严重程度不一的国家和地区的观众有无差别的吸引,全球人民自新冠病毒危机爆发以后第一次找到了必须“聚众”娱乐的理由,半年多来“抢票看首映”这件事头回被提上日程——似乎只要诺兰说《信条》这部电影不属于流媒体,那我们就该暂停隔离,去电影院支持观看。

虽说全球疫情有所缓解,但是像《邦德:无暇赴死》这样的大片还是尽量后撤,谁也不想第一个试探观众的观影热情以及影院的防疫能力。经历几番延期的《信条》终于登陆院线,开画一周取得了imdb评分8.0,烂番茄上高达88%的观众爆米花指数,带来了半年来电影院最热闹的时刻。欧美的影评人已经开始大标题喊话了:“诺兰能拯救电影院吗?”“诺兰能拯救夏天吗?”

在《信条》里,诺兰和他的主角要操纵时间,拯救全世界。

约翰·大卫·华盛顿饰演的男主角是一名CIA特工,在一次处处透着诡异的反恐任务中险些丧命,却被一个难辨敌友的人救下。失败的任务结束后,他才发现这个基辅歌剧院维和行动其实是一个名叫“信条”的神秘组织对他的考验。经此一役,他接触到了“信条”的最大秘密:可以逆转时间的技术。依托于强大的核反应堆和未来科学家的算法,这项技术能够实现对物质的时间逆转,让其在一个宇宙(而非多个平行宇宙)中相对时间逆向流动,使得物品甚至人,从未来走向现在或者过去,从而对正序时间线上的事件造成改变。但是实现时间逆转的科学家已被谋杀,这项技术从未来被送到现在,落到了俄罗斯军火寡头安德烈·萨托尔(肯尼斯·布拉纳饰)手中。萨托尔身患重病,心狠手辣,意图用核反应堆和这项技术毁灭全世界,而主角的任务就是阻止他的灭世阴谋。在孟买军火商、物理科学家、伦敦情报专家和搭档尼奥(罗伯特·帕丁森饰演)的帮助下,主角慢慢接近了萨托尔,取得了他的信任。但在卧底的过程中,主角为萨托尔妻子、艺术品经理人凯瑟琳(伊丽莎白·德比奇饰)的悲剧命运所打动,渐生怜惜之意,想将她从萨托尔变态的控制和虐待中拯救出来。但是萨托尔老奸巨猾,手段狠辣,以自己妻子的性命为代价从主角手中抢走了核反应的重要材料钚。为了拯救凯瑟琳和全世界,男主角决定带着搭档尼奥一起逆转时间,重做任务。在一起出生入死、逆转时间的战斗中,主角发现自己对尼奥有一种奇怪的熟悉感,却怎么也琢磨不透尼奥究竟还有什么秘密。

《信条》前期宣发阶段,保密工作一流。释出三支预告片,全球没有影评人能看懂;导演、制片人和其他主创参与采访都讳莫如深,罗伯特·帕丁森直言自己在片场大部分时间都不知道自己演的是什么;诺兰的影迷都在争相破案,以英文标题“Tenet”大做“回文体”研究,从官方和民间流出的各种材料、片段中钻研他这次究竟要拍什么惊世骇俗的时间旅行电影;再加上媒体放映场之后,记者们各种各样以“烧脑”、“难懂”为关键词的前瞻评论,一篇比一篇故弄玄虚……还未上映,《信条》就已经成为了2020悬念第一名的电影。而这悬念,甚至都不是影片自身的剧情成就的。

但显然诺兰想要保密的并不是影片的情节,甚至可以说,《信条》是一部完全不怕剧透的电影。这个基于动作片类型发展、从谍战电影汲取灵感的故事,完全可以被简单概括为“主角英雄救美救世界反被搭档救”。

诺兰更不会让大家轻易猜中自己的绝招,影片开场没多久,就让主角对着镜头斩钉截铁地告诉大家:“不!这绝不是时间旅行。”

那么“时间逆转”究竟是什么?

按照影片中克蕾曼斯·波西饰演的物理学家的科普:生活在正序时间的我们,看到实现逆转物质的行动,是由果到因,即主角第一次在实验室见识到的,扣动扳机,子弹却回到枪膛;但是对于逆转的人物或者物体来说,自身的时间线依旧是向前的,只不过方向与宇宙相逆,这便是为什么为什么主角的船舰顺流而行才能抵达存在于过去时间点上的目的地。而结束逆转之后,自身时间线的方向会继续与所在宇宙的时间线方向统一起来。整体而言,诺兰从来没有跳出过“时间为线性”的大前提,如果把逆转人物或者物体的逆转时间线画出来,会呈现为一个环形——这也正是另一部讲述时间旅行的电影《环形使者》的得名原因。

时间逆转本身在科幻作品中不是一个罕见的概念,只不过科幻作家们用文字进行的种种描述确实很难给读者清晰的想象。在这一点上,影像语言相当占优。还有什么比海波倒流、火焰熄灭、金条起飞、被炸得粉碎的大楼拔地而起重回高耸等等违背物理法则的奇景更直观的?观众其实不需要理解神奇的算法与核反应堆怎么相互作用,时间逆转究竟需要怎么样的设备引发和停止,也不需要清楚时间逆转开启的每一个精确时间点,只要看到正序时间的主角和逆转后的主角左右互搏一般诡异地打斗,就能体会这项黑科技的精髓了。如果无法判断人物是否来自未来,观察人物和周遭角色动作相逆与否便一目了然。如果还有人看不明白不同时间线上的人如何在相同空间里共存,诺兰不能更贴心:重要的任务线,干脆让主角正序跑一遍,逆转时间以后逆向再跑一遍;如果跑两遍这个任务还没成功,没关系,还有来自更远未来的主角或搭档会逆转时间跑到关键时间节点,查漏补缺。观众大概到了某一个时刻会放弃玩这个找不同游戏,判断哪个角色逆转自未来,哪个角色来自当下的意义并没有那么大。

不过真的要深究的话,即使是用影像呈现时间逆转,诺兰也不是首创。2011年,英国著名摇滚乐队Coldplay发行了榜单热曲《Scientist》的音乐录像带。在这支MV中,主唱Christ Martin为了配合歌词“let’s go back to the start(让我们回到起点)”,几乎全片都是在英国街头独自逆行。因为当时时间太多,所以Christ Martin拒绝使用倒带功能,而是经过练习亲自演出了逆行的效果,连唱歌的嘴形都下过苦功。诺兰的《信条》中,主角和反派为了争夺钚材料进行了一场追车大戏,里面最重要的几个镜头中,一辆翻倒的车辆回正逆行,是来自未来的主角前来扭转改命,几乎是复刻了这个十年前的MV里的经典场景。

不过招不在新,好用就行,用好更行。优等生诺兰的特长是,吃透一个概念,做大做强。《致命魔术》中设悬替身的秘密是如此,《盗梦空间》里对于催眠术和造梦术的构建也是如此。《信条》的后半程,长达一个半小时的时间,全是主角的时间逆转戏码。约翰·大卫·华盛顿饰演的主角并不像乐队主唱一样只身一人实现逆转,而是抱着濒死的寡头妻子凯瑟琳,带着一支武装部队集体逆转。正逆时间线上的人物狭路相逢,飞车追逐、贴身打斗、抢夺核反应原料、把飞机炸了又炸……诺兰拍《信条》,两亿美元预算里的每一分钱都在时间逆转的镜头里看得清楚真切。大场面后面接着砸大场面,绝不给观众喘气的时间。无怪乎欧美媒体称《信条》是一部“磕了药的007电影(Bond on acid)”。

并且,诺兰在介绍了“时间逆转”这个概念以后再接再厉,迅速延伸拓展出双重逆转的高阶用法,让寡头的妻子凯瑟琳回到过去,作为未来人生活在正序时间线中,安抚寡头的情绪,完成打辅助的任务。

也许宣发团队将“时间逆转”视觉呈现的惊喜成功保留到了开场那一刻,可是作为一部诺兰电影来说,恐怕《信条》是失败的。

无论是对于科学家还是科幻作品创作者来说,“时间”都是一个无比玄妙、无限神秘的概念。前有《回到未来》等电影细究时间旅行的法则和逻辑,近来有《降临》这样的作品大胆呈现非线性的时间概念。诺兰本人也是以对时间的痴迷而著名。但以前的诺兰只是对于电影中的时间感兴趣:《记忆碎片》是通过复杂的剪辑手法创新地在将角色的一段时间拆塞、重组、倒推,进行了一种以胶片为载体的时间微积分实验,本质上是探索新的叙事技巧;《盗梦空间》则是用不同层次的梦境稀释时间,为梦中梦的叙事层次提供方便,被延展的时间只是故事发生的某种场景;《星际穿越》中对于时间的处理则近乎方便主义,用“虫洞”这样的开挂设定弥合所有时间的缝隙……但是在《信条》中,诺兰第一次将时间作为故事最核心的要素来处理,核战因为时间而起,技术为了时间而生,主角和反派最重要的作战方式就是逆转时间,空间不会改变,改变局面最重要的是角色所在的时间点和时间线,时间决定了角色掌握的信息。

《盗梦空间》剧照

但就像诺兰所有打着”科幻”标签的电影一样,《信条》并不对“科学”的部分作出扎实的理论依据,也不在“幻想”的部分作出任何创造的努力。像《星际穿越》一样,观众能在《信条》片尾长长的感谢名单里,在一大堆奢侈品赞助商中找到物理学家Kip Thorne的名字。但是双方都表示,他们对于“时间逆转”的概念进行了深入的讨论,但并不会为此提供任何理论依据。也就是说,观众只要接受,“时间探索”这个强设定,就如同接受超级英雄的超能力一样。而诺兰也无力对于时间本身作出任何探讨,线性、如同绳子一样被随意对折——可逆,就是本片中时间的全部性质;时间本身广博的内涵、神秘的特性,在《信条》中全部被忽视或者消解了。

科幻作家往往利用高概念创造奇诡反常的剧情,从而测试人性和社会之间的张力。但是《信条》连这点也全部忽略。影片中没有针对时间逆转对人类心灵、人物处境带来的影响作出任何讨论。影片中的人物似乎不关心时间逆转技术其他的可能性,一口咬定只有与之绑定的核武器才是真正的危机。影片开头的行动任务,设定为CIA在基辅市的手笔,或许能给人联想到冷战寓言的空间;但是影片后半程,所有的国家、机构的概念都消失了,对抗双方变成了男主角代表的神秘组织和俄罗斯军火寡头,这场所谓拯救世界的战斗降格为雇佣兵之战,意义被削弱至最低。不同时间线上的主角在同一空间相遇,所有的矛盾似乎就是一场打斗的输赢,没有物质的塌陷,没有存在主义危机,没有自由意志的思辨。当然,诺兰的角色们像抓住踩分点一般,非常刻意地在对话中提及这些词汇,然后立刻撤离讨论,绝不深入。这似乎是剧本写作者拒绝售后服务的一种声明:我们知道有这些问题,但是我们的故事太紧张了来不及处理。

影片中也几乎没有什么未来感的元素——如果不算上厚重的氛围电子配乐、冷光滤镜等当代观众已经见怪不怪的设计的话。

于是《信条》成为了一部比动作片更为简单的电影:主角靠着一路打斗解决核炸弹。《信条》甚至无法成为一部合格的动作片,拒绝一切分类的诺兰也拒绝动作片的一切要素:《信条》并没有可信的英雄,没有邪恶有理的反派,没有纯真的救赎,没有值得流血搏命的大义。甚至没有命运,只有被任意揉捏的过往和现在,以及几乎被规划好的未来——这两者的结合被罗伯特·帕丁森饰演的尼奥相当自欺欺人地称为“现实”。

虽然诺兰常年打造自己忠于艺术的隐士人设,不用手机、何时何地都穿着西装三件套、拍什么都求真求实。但纵观他的作品列表,全都是取悦观众、服务粉丝的类型片擦边球电影。《信条》可谓这套配方的集大成者,几乎集结了所有他擅长、观众也最买账的大片元素:高深的科学概念,酷炫的动作场面,操纵时间的高超剪辑,金句制造机一般用力输出的台词,好莱坞最炙手可热的明星卡司。

但是也许精力和金钱全被投入于实现以上,诺兰对自己一贯的短板项目呈放弃姿态:全片包括主角在内没有一个立体有性格的角色,男女角色之间的感情线空洞虚假而突兀,所有的配角只有分流、传递信息的功能,女性角色稀少而扁平到厌女的程度。如果说《信条》不似电影更像一个电子游戏,也许不太公平。虽然观众确实是跟着主角的第一人称视角,接受捧读NPC们冰冷的任务指示,一路过关斩将跑任务。但是优秀的电子游戏式电影起码是《1917》级别的水准:利用一镜到底的拍摄手法用心维护观众的沉浸式体验,充分铺垫人物使命,具有强烈的人文关怀,并且把任务跑几遍的选择权交给对电影票有合理预算的观众。

懒惰敷衍的剧本写作为了核心重复却声势浩大的动作场面让步,使得《信条》沦为一部高度依赖资本、大量充斥特效的爆米花电影。“拯救世界需要几个人逆转几次把一个任务从时间流的几个方向跑几次”这样的问题并不“烧脑”,只不过是一种耗费观众耐心的把戏。虽然诺兰是大银幕和胶片的忠诚拥趸,可是他的作品和Netflix等流媒体出品的“客厅娱乐”产品具有越来越多的同质性,展现出一种精神世界的荒芜和想象力的匮乏,扩充这个时代“无聊”的子集。诺兰胜出的地方在于,他保守的情节、扁平的人物和寡淡的信息经过视听包装以后能提供一种紧张刺激的体验,即使这种体验会随着期待值的提升而不断打折;但这没有改变本质上,他的作品和马丁·西科塞斯批评的漫威电影越来越相似,苍白贫瘠而缺乏情感和力量:没有人身处真正的危险之中。

这样一部电影,恐怕是拍摄的乐趣比观看要更大。可是观众为什么要为诺兰那些昂贵的玩具买单呢?IMAX胶片,真实爆炸的飞机,高级游艇……都与主角和谁缠斗毫无关系。倘若电影只剩下娱乐一个信条,既不与心灵对话,也不和现实交战,一定拯救不了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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