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青年报 作者:安莹2020-08-12 14:25
原标题:蒙上面具,戴上手套,然后追逐到疲惫:记一场浸没式戏剧的复演
《不眠之夜》上海版剧照(下同)
01. 旅程
前往上海的当天,恰逢北京应急响应级别降至三级,大兴机场还空空荡荡,很多商业没有开门,但飞机上满满当当,人挨人肘对肘,鲜有空位。在沪几日,餐厅、酒吧、咖啡馆都宾客盈门。尤其是夜间,街上行人大都不戴口罩,叫人恍惚忘了疫情的存在。
也就在那几天,全国电影院解禁,可以按满场标准的30%开放售票,电影观众欢呼雀跃。上海国际电影节开票当天,朋友圈满是抢不到票的哀号。观众的观影欲望溢于言表,毕竟在此之前,影院已经停摆了180多天。
比影视行业更脆弱的演出业,也在持续发声,当然,音量与行业体量成正比。即使等到了解禁的春天,演出业的前景也并不乐观。不难理解,影厅放映虽然规划成时下隔行隔位的“扫雷式票图”,但老片重映的举措更能够以低成本运营的方式,帮助影厅和观众一起磨合这一段“慢重启”过渡期。影院真正盼的是什么时候才有新片、大片愿意试水上映。当然,一俟回暖加速,伺机许久的新片自可接续。熬过了颗粒无收的疫中期,影院的复苏已可期。然而,演出业就不同了。因为是即时互动的现场艺术,场租、人员、设备……单场演出的成本可压缩空间几乎没有,仅30%的可售座位意味着演一场赔一场。除了国有院团,谁能支撑这样的演出呢?这是后疫情时代摆在每一个演出从业者面前的课题。
在这样的情况下,《不眠之夜(Sleep No More)》却与上海的其他剧场一道早在6月3日就恢复了演出,当然是以满场标准的三成承载率售票。这多少叫人有些不敢相信,尤其这还是一台讲究观众与演员近距离互动的“浸没式戏剧”。百余名观众与几十名演职人员在一座封闭的建筑内“亲密接触”三个小时,真的可以吗?带着这样的好奇,我果断地下单了演出票。
02. 复演
因为售票数量的限制,尽管是疫情之下,演出依旧一票难求,需要提前1个多月才有可能买到。虽然没有疫情前需要提前半年购票那么离谱,也是相当优秀的票房表现了。
进场排队时,看到穿着精致的丝绸小晚礼的美女观众,脚上却是运动鞋,可谓兴致昂扬有备而来。全程佩戴口罩当然是必不可少的,此外进门前除了惯例的面具、手机包外,剧组还给每名观众多配发了一副胶皮手套。演出开始自会明白,因为要频繁地追逐演员在场内飞奔、攀援楼梯,观众也被鼓励随意触摸道具,拉开抽屉、翻看登记簿等,有这一副手套傍身,的确平添了不少安全感。美中不足是手套的颜色是米色的,如果换成黑色,应该更能匹配演出气氛。
除了限制观众数量,原本被广为称道的演员挑选观众一对一互动的“小黑屋”环节也暂时取消了,这不免让很多专门来追自己粉的演员的姑娘们遗憾。演出结束后在纪念品门市,几刷的小姑娘围着销售小姐姐抱怨此事。小姐姐的回复伶俐讨巧,“你等满场再来呀,满场就有了呀。”正价750元的演出要刷多少遍?门市小姐姐的回应不算搪塞,据说有刷足150场的观众在复演后第一时间就“回来了”。
正常演出开始前有一个叫做“head of detail”的环节,引导者先与观众见面。这个预备环节原本在一间电梯内进行,引导员会故意将互相认识的观众打散,将他们分配从不同的楼层进入叙事空间,以各自的起点开启“不眠之旅”。这避免了结对而来的观众黏在一起而难于进入戏剧情境。值得一提的是,疫情复演后,剧组取消了这一环节,以避免多人在密闭空间聚集的心理不适感,全部观众都从酒吧的第二层进入。
戏后笔者采访演员,疫情前后感受到观众有什么变化吗?有演员特别指出,因为所有观众都从同一楼层进入,相对比较容易被麦克白线(即所谓的主线)吸引走,支线获得观众关注的时间点错后了。但人数变少,一些近距离的围观与演员大开大合的舞蹈动作发生碰撞的危险降低,倒是能让演员更加投入地演绎角色。另外,少了挑选观众一对一互动的“小黑屋”,观众也就无需为争夺机会卡位,氛围更和谐了。
受疫情影响,许多外籍演员无法回归,为了及时复演且不影响演出质量,剧组召回了许多已经脱团的中国舞者。他们中不乏2017年上海版初秀时就在的老班底。彼时,他们经历一轮轮选拔,凭卓越的表现力获得聘约。而后,经历两个月排练,学习若干角色。“我学了将近十个角色。”这是一位担任“摇摆席Swing”的舞者告诉我的,“最刺激的是你可能在演出前半小时才被告知今天的角色是谁。演出进程中如果有哪个演员受伤,你也要伺机马上补位。”受访的几位演员很多都已经展开了自己新的事业赛道,疫情暴发后大量既定演出取消,尤其是国际演出受影响极大。这时,《不眠之夜》召回了他们。在纽约、波士顿、上海三版《不眠之夜》中,上海版率先复工。美国两版目前公布的首个售票日是10月1日,但不确定因素仍然很多。上海版的现役舞者们都很珍惜这次回归,或许正因如此,死忠粉经对比给出了观摩评价:“感觉麦金侬的住客们更加卖力了。”
03. 浸没
《不眠之夜》以莎翁经典悲剧《麦克白》为底本,其英文标题“Sleep No More”源自《麦克白》中的台词,渲染谋杀了邓肯国王的麦克白每日被噩梦侵扰再也不能安享睡眠的心理状态。以此为依据,《不眠之夜》的上下几层楼的密闭空间就是麦克白的梦魇世界。碎片化的场景反复上演着阴谋暴力血腥的行动片段,人物在其中疲于奔命永不停歇,这就是《不眠之夜》的叙事逻辑基础。
酩酊大醉剧团(Punchdrunk Theatre)于2009年转战美国,终于在2011年在纽约切尔西一座废弃多年的历史建筑内,打磨出了《不眠之夜》的纽约驻场版。除了原本的《麦克白》情节线索外,为丰富支线情节及人物任务,又给演出附着上了希区柯克的《蝴蝶梦》《眩晕》等影片的片段。这种寻找城市中空置的历史性建筑改造重张的模式延续到了上海。坐落在上海静安区北京西路1013号的建筑,虽然地处市中心,但多年闲置,被改造为上海版《不眠之夜》专用剧场“麦金浓酒店”。2017年首演以来持续吸引着江浙沪观众的参与热情。除原本的《麦克白》《蝴蝶梦》等线索外,剧组特意加入了《白蛇传》情节线,意在与本土观众更好地对话互动。
创立于2000年的英国酩酊大醉剧团,其创始人费利克斯·巴雷特老早就不满于演员表演、观众观看的传统演出“呆看”模式。在经过了多年探索后,他在英国艺术基金的支持下,与编舞兼导演马克辛·杜瓦勒等主创一起创作出了《不眠之夜》最初的探索版本,那是在2003年。这一版本取得了评论界的好评,彼时剧组自己也不能很好地表述自己的作品,直到艺术基金给他们冠以“浸没式(Immersive Theatre)”的称谓。至此,这一此后十几年席卷国际的剧场潮流才算有了定名。巴雷特们并没有就此止步,他们一鼓作气又创作了《浮士德》(伦敦,2006年)、《红死魔的面具》(伦敦,2007年)和《溺水者》(伦敦,2013年)等作品。其间,他们逐渐减弱台词的功能,代之以舞蹈、肢体和装置艺术,令演出更具感染力,而不至于使演员和观众都囿于情节信息;他们大胆地尝试非线性叙事、重复叙事等后现代叙事策略;他们还给观众戴上了面具。
将近十年来,国际剧坛风起云涌的浸没式戏剧实验中,面具是《不眠之夜》及酩酊大醉剧团的标志之一。有人说这是两次世界大战中的防毒面具,也有人说这是意大利即兴喜剧中面具的变体,还有人指出造型出自中世纪黑死病时期鸟医生的面具,但目前官方未给出答案。
无论如何,统一的面具为服装各异的观众增加了仪式感,不仅拍出来的剧照美观有腔调,而且正是凭它在零距离的浸没式剧场空间内拉开了观演的距离:不戴面具的是演员,戴面具的是观众。
疫情暴发后,面具更是凭其突出的长喙造型与口罩一起形成了双重防护,没有台词的舞蹈表演和全程静默的观看礼仪也有助于避免飞沫传播,安全感充实从而能够更放心地沉浸其中。
《不眠之夜》的演出精彩、魅惑,然而在后疫情时代也并非没有危机。通过剧组发布的复演信息可知,现在的观众数量并不能覆盖演出成本,坚持上演是希望为疫情之后的演出市场鼓劲加油。精神可嘉,但实在非长久之计。有什么办法能够帮精彩演出开辟出路呢?除了节流,开源是否可行?
04. 创新
与静坐观看的传统演出不同,浸没式演出极度依赖观众的主动参与,假如不跟着演员跑,或许就与《综艺》杂志的著名剧评人David Benedict的感受一样,这不过是个“大型豪华鬼屋”。
浸没式剧场演出对观众的体力及心力构成双重要求。全新的观演方式一方面叫人兴奋,另一方面也隔绝了很大一部分相对拒斥互动的观众群体,尤其他们可能还是大多数。譬如笔者的朋友就在上上下下的跑动中逐渐力有不逮。据她说,当发现第三轮循环loop重启时,她的内心是崩溃的。在已经无心观剧的疲惫的朋友眼中,满眼都是像她一样跟不上节奏四散在场地内休息的掉队观众,大家横七竖八零落在沙发、座椅上喘着气儿干等剧终。
据此,笔者戏后突发奇想,能不能在面具上安装摄像头,这样在现场观众深入场地探索剧情的同时,在千里之外的某个小屏幕后,还有远程观众可以随同浏览。针对远程浏览权限,系统可以设定各种规则,如:远程浏览者可操纵切换1平方米范围内的移动观众机位,这一方面可以带来同一场景多机位观看的丰富感,又会在移动追逐中出现选对或选错“宿主”的豪赌刺激,增加游戏性,而不只是“呆看”。另一方面,笔者体力不支的朋友表示,如果发她一副VR眼镜,说不定也愿意再度展开颅内探险。
还嫌不热闹的话,面具上还可以自带电子显示功能,这样远程观众可以发“弹幕”与现场互动交流。想象一下,当现场观众正追逐一名演员狂奔,与他并肩奔跑的陌生人转过脸来,脸上闪出一行字迹:“他快领盒饭了!”这当然破坏了《不眠之夜》落力营造的阴森神秘的整体基调,但却也很符合以抖音、快手为代表的碎片化即刻一乐的当代娱乐观,疫情期间抖音App下载量持续占据榜首即是明证。更重要的,这或许挺符合后疫情时代“少聚集多在线但仍旧有社交”的2020社交网络风口趋势。谁说不能来一场“解构版Sleep No More”呢?
胡思乱想灵感频发之际,笔者上网一搜,发现《不眠之夜》已经开始了相关尝试。7月3日,Punchdrunk宣布与增强现实游戏开发商Niantic建立合作关系,据剧团创始人巴雷特说,这项计划将AR游戏技术的灵活机动性与戏剧作品融合在一起,从而拓展更广阔的叙事空间。
也许不久的将来,就会有身穿随身装置的观众在更广阔的泛剧场空间搜索戏剧线索了。现实世界将被重塑,不是也许,而是必然。
并非为了创新而创新,这与演出业尾大体沉的重资产特性,和2020年线下行业的全面危机关系密切。此前谈到过的演出成本压缩空间有限的问题,此刻再次浮出水面。而在所有的演出当中,场地空间、设计装修、运营成本均高,演职人员数量较多,同时观众数量还极大受限的浸没式戏剧,其成本问题较传统演出更为严峻。这也是《不眠之夜》无论在哪儿演都无法将票价摊低至当地普通剧场演出水平的原因。但是,这个问题或许能通过新实验得到另辟蹊径的化解甚至实现增值。不只是巴雷特,类似这样的尝试在世界各地的剧场人中正在进行。
05. 后疫情
6月21日,英国《卫报》发表的剧评人Susannah Clapp的评论文章中,写到了苏格兰海滨小镇邓农在后疫情时代翻新剧场痤席的尝试。他们借鉴20世纪30年代的剧场休息厅的座位,打造相对宽松的座席,每排座位之间由两个台阶隔开,而不是一个。更为可观的改造是加装可拆卸的透明亚克力隔板,它包裹着每个座位的两侧和靠背,为观众提供了一个并非完全封闭的防咳屏障,起到心理缓冲的效果。项目负责人麦卡斯兰说,“这是为了给人一种视觉上的联系,身体上的分离。让人们对再次与陌生人并肩坐在一起感到舒服。”
疫情期间,中国剧场同行也在努力自救:北京人艺用在线戏剧片段放送的方式庆祝建院68周年,有的剧场在卖水果,有的剧场分时段租借给不能现场赴试的艺考生们拍摄才艺样片,一些戏剧人通过视频平台进行连线剧本朗读、在线直播视频剧,更多的机构在进行剧目创作,等待解禁的春天……剧场关门谢客的半年时间里,戏剧从业者们都没闲着,然而我的问题是:除了在视频平台的统一赛道内与影视产品争夺用户在线时间,还有什么能够利用戏剧演出自身的特质吸引受众的方式方法?
比如,有个法国剧团开发了一个露天浸没式作品,演员只有两人,他们徜徉在巴黎街头,时走时停。观众通过一个App应用程序跟踪演出并参与互动。这个项目值得肯定之处在于,它没有取缔戏剧艺术引以为豪的现场性。“每次演出都有观众会落泪,他们有的是因为作品的内容,有的是因为终于又可以看演出了。”这个作品也提示我们,面对面的社交互动毕竟是人类的刚需。
2020年8月,中国剧场业已经全面复工复产,建组发布会、明星进组通告、排练、开票都在有序展开,剧场人似乎即将迎来惨淡坚持之后的“一切照旧”。可是,防疫常态化的时长难以预测,或许不会再有“一切照旧”了。假如真是这样,中国演出业可做好了身心准备?
中国在疫情控制方面走在了世界前列,希望看到更多借疫情之机突破创新的有益尝试发生在中国剧场界,因为在后疫情时代,这已经成为生存而非发展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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