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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项苙苹:全球化时代的睡眠、缝合与疫情凤凰艺术

第四届今日美术馆文献展“缝合”(以下简称“缝合”展,展期:2019年12月13日-2020年3月15日)于2019年12月12日开幕,次日是文献展论坛。此前,今日美术馆同仁致电询问项苙苹的演讲题目。因为正好在中国美术学院美术馆看郑源的影像作品《梦中的投递》,项苙苹说,那就“全球化时代的睡眠”吧!为什么是睡眠?为什么是郑源的《梦中的投递》?

关于第四届文献展的主题“缝合”

这次文献展由黄笃和乔纳森-哈里斯(Jonathan Harris)联合策展,共有来自不同国家及地区的37位艺术家参展。其主题“缝合”(A Stitch in Time)基于全球最新的社会、政治、经济、文化复杂变化的现实而提出,并以当代艺术对以上的发展现状做出反应。根据今日美术馆的资料,英文“A Stitch in Time”源于英语谚语“A Stitch in Time Saves Nine”,意指在事情还未恶化发展时及时补救,以避免日后产生亡羊补牢的麻烦与困扰。“缝合”除了缝纫与外科手术中“缝针”的字面含义,同时它的深层含义与西方的后马克思主义者、阿根廷裔著名理论家厄内斯特·拉克劳(Ernesto Laclau)于20世纪70、80年代在社会与语义层面上提出的链接理论(theory of articulation)相联系。“链接”是把独立不同的事与物连接在一起的动作行为,具体指不相关的不同语言、观念、意识形态、经验、价值、渴望和人民间的关联。展览主题“缝合”以此引申为主动参与和改变的内涵,具体通过隐喻的或唤起的方式使人投入行动、介入、干预、揭示和改变对象。

今天的现实世界中充满着瞬时性、偶然性和差异性的特征,人类社会仍存在着难以弥合的裂缝以及社会领域中的偶然性特征,才为实践意义上的缝合或链接留下了一定介入或干预的空间。此次参展的艺术家从不同角度回应展览主题,作品展现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全球化给世界的经济、政治和文化带来的影响与问题,触及到灵与肉、国家与地域、身份与本源、意义与引证、理想与实质、本土与全球等相互联系或对立的概念和内涵,以及在今天新的变化的社会条件下重新审视和界定它们的相互依存或渗透关系。

从郑源《梦中的投递》看七种异化

从郑源的《梦中的投递》可以看出七种异化问题。青年时代的马克思提出过现代社会的五种异化:人和自己的行动(即劳动)之间,人和物品之间,人和他人之间,人和自然之间,以及人和自己之间的异化。著名社会学理论学者哈特穆特·罗萨(Hartmut Rosa)另外又提出了两种异化:时间和空间的异化。社会节奏越来越快,似乎每个人都在和时间赛跑,永远有忙不完的事情,人们通过不断努力往前跑以便可以留在原地;各个现代化城市、建筑和家庭的空间越来越相似,人们一旦频繁出差奔波,容易迷失并失去亲切感,以至有很多人在酒店醒来不知身在何处,需要打电话到前台询问自己身在何处。这七种异化即是我们今日的处境。简单而言,异化是一种对不能分割的联系之间的扭曲与分割(Bertell Ollman)。就如“缝合”展里艺术家施勇的装置作品《一切皆有可能》,从A点到B点,划一条线,砌一堵墙,本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然而,当它被置于某一个维度与语境时,却使我们焦虑不安了。施勇只是实体化了一堵墙,而现实中还有多少隐形的墙阻拦着我们的去路,割裂“不能分割的联系”?原本“不能分割的联系”被扭曲和分割,因此需要“缝合”,需要重新建立应有的联系。

▲ 施勇《一切皆有可能》,砖、水泥,2019年

▲ 郑源《梦中的投递》,9’50'',2019年

“在街边的公园里,已经疲惫到极点的外卖小哥瘫倒在公园的躺椅上,熟睡了。”这是郑源《梦中的投递》中的一句旁白,此时的影像画面是快递小哥在公园的椅子上瘫倒熟睡的样子。为了赚更多的钱,为了过上“更好的生活”,人们在和自己的时间和精力赛跑,甚至押上自己的睡眠,高强度的劳动导致睡眠严重不足,闲暇时光被工作所侵蚀。这反映了人和自己的行动(劳动)、人和时间之间的异化。在“缝合”展中,刘小东、沈远和邵译农等艺术家的作品表现了劳动的不同状态,人和劳动、时间的关系,如刘小东所写:“我所看到的是人类生存的力量”。这次疫情导致了假期延长的决策,也许能让更多人反思,生活的意义,健康的意义,以及如何能更好地安排劳动时间和闲暇时间,让这种“生存的力量”更可持续。

▲ 刘小东《钢板1》,布面油画,2016年

《钢板》系列作品是艺术家去孟加拉第一大港口城市吉大港实地考察后创作的,他把目光聚焦于当地最重要的拆船工业,尤其是拆船工人的生活境况。艺术家把一个地方在经济和社会发展驱动下,普通人生存遭遇的现实与疏离加以生动表现。

▲ 沈远《课堂作业》,鞭炮制作台、儿童凳子、鞭炮 、电灯,2011年

艺术家曾走访湖南和江西边界村庄的制鞭炮作坊,发现当地儿童也成为了劳动力,她将儿童使用过的鞭炮台收集起来,并以这些现成品做成装置作品,反映她所亲历的社会现实。

▲ 邵译农《木本心 No.1》,阴沉木、油漆,2009-2019年

在这件作品中,一棵树的主干被切割成多段,通过利用传统工艺方法,即日复一日对树木进行烘烤、打磨、披麻、挂灰、上漆以及再上漆的工艺,正如艺术家所预期的那样,以每十四天达一张普通纸的厚度增长,十年之后,漆树生长的厚度约十厘米。该作品的观念就在于集木、人、时间、劳动和美于一体。从作品中既能洞察到木的自然节律和质朴简约,也能感悟到人的劳动与自然相关的生命、时间、生长的外化状态相吻合。

网购的兴盛和快递工作的繁忙,源于人们的不断买买买。我们以为,我们对物的购买是我们的自由意志自主决定的,实际上,我们对物的欲望也源于全天候围绕着我们的电子设备,以及我们的眼球所接受的不间断刺激。因为我们的眼球运动早已被各种各样的视频装置所追踪,我们随意点开的网页,眼睛的注视、停顿、移动都会被进行分秒级的记录、分析和量化。我们不光希望能占有很多物品,我们还很在意物品的商标符号并为此买单,有人宁愿吃一个月的方便面省下钱去买名牌包,因为我们“被相信”,背上名牌包,仿佛就变得尊贵了。我们物品很多,却很少和物品之间有真正亲密的关系,购买和抛弃物品的速度也在加快。不断加快的获得物品和丢弃物品的节奏还成为一个显著标志,表明你具有获得当下最时新之物的能力。这是人和物品之间的异化。这次疫情导致商店关门,网购不再朝发夕至方便如昔,也是我们的一次反省机会:不买买买,或少买,生活照样能很好地继续,我们实际需要的远少于我们想要的。

在“缝合”展中,艺术家萧昱的系列作品反思了竹子的特定文化意涵。竹子是蕴含传统东方美学的植物,早已固化为东亚文明的精神象征。竹子是过往人们和物品之间亲密关系的代表:“我们会觉得自己的一部分已经变成这些物品了; 或是相反,觉得这些物品已经变成我们自己的一部分了。……它们变成我们日常体验、身份认同、生命史的一部分。以此而言,自我是会扩展进物界的,而且物也会变成自我的栖居之处。” (鲍德里亚《消费社会》)

▲ 萧昱《不定式3》,青铜铸造化学着色,2019年

萧昱的创作涉猎广泛,从对人类生存议题的探讨到对自然的拟人表现,皆体现出独特且个性化的观念和语言。在该作品中,竹子被萧昱从特定文化意涵中解放出来,通过对竹子的聚合与变形,隐喻了自然与人工、约束与自由、动态与身体之间所形成的冲突张力。

郑源在作品中发问:“你……记得他们么?”

“不记得了。每当家门被打开的那一刻,在大门的缝隙间,他们把东西递给我,这就完了。”“每当接起电话,一个声音告诉我,我把外卖拿到,这就完了。”“每当看着手机屏幕,看到他们的位置,他们离我越来越近,这就完了。”快递员是人们经常接触,但“从未被……从未被记住的人”。“是的,就好像每一天早晨,在街上看到的人们。你看到他们,看到他们的眼睛,你们擦肩而过,从此不记得对方。你总是遇到他们,在荒漠一般的城市中,但你不会记住他们,不记得了?是的,不记得了。”“在荒漠一般的城市中”,不光人们不记得快递员,也不认识自己的邻居,再也没有了乡里乡亲的互相帮衬互相关心,时常有某人死在家里多少天没被发现的新闻,我们也早已见怪不怪。这是人和他人之间的异化。“在现实中一直移动着的人,在梦里应该一动不动,在现实中从未被记住的脸,在梦中应该被给予特写。”所以,郑源在影像作品中给了这些“一直移动着的”、“从未被记住的人”许多特写,希望他们可以有机会停下、可以被记住。在“缝合”展中,可可·福斯科和宝拉·埃雷迪亚、蒋志以及玛尼·拉尔·斯雷斯塔等艺术家以不同的方式探讨了人与他人、他者之间的关系。可可·福斯科和宝拉·埃雷迪亚的《笼子里的夫妇》是一个滑稽的虚构, 它把同为人类的印第安土著当做稀罕物去展示,而这恰巧是对人类道德的深刻反思,种族清洗、拿其他人种做生化实验等人间地狱不就从此而来?

蒋志拍摄了印度街头一位孤独而窘迫的流浪老人,并借此质问,他人的苦难能否成为我的诗意来源?只要是他人的,似乎越悲惨,就越有看头,越有诗意,我们在看到他人的悲惨遭遇时内心会升起一种同情,然后为自己的善良所感动,当然前提是自身的安全。而在这次疫情中,我们没有人能置身事外,任意一个环节的疏忽,都可能让自己成为下一个感染者。所幸,在这次疫情中,虽然仍有人趁火打劫做昧心事,但我们在各类新闻里更多看到的是,不断有人奔赴武汉支援,或捐赠口罩、食品等物资,给抗战于一线的工作人员加油,乃至管理好自己不给别人添乱。就如“缝合”展玛尼·拉尔·斯雷斯塔在其社区艺术项目《1336计划》所传达的,经历了2015年地震的加德满都社群共同参与完成了该编织项目,这些编织物不仅缝合着过去的创伤,也编织了未来的希望,还为今日美术馆的观众提供了会合、休息、共处的交流空间。

▲ 可可·福斯科和宝拉·埃雷迪亚(Coco Fusco &Paula Heredia)《笼子里的夫妇》,单频影像,30',1994年

该影像记录了艺术家的行为艺术巡回表演,他们在作品中把自己设定为两名被关在笼子里的、来自想象中的岛屿的美洲印第安人。虽然艺术家的意图是对“发现”的概念进行讽刺,但他们很快意识到,许多观众相信了虚构的故事,认为他们真的是“野蛮人”。他们在四个国家与观众互动的记录戏剧化地揭示了我们今天仍然生活在跨文化误解的困境中。他们的经历与过去民族志展览的档案片段交织在一起,为艺术家的社会实验提供了一个历史维度。

▲ 蒋志《诗意》,影像,5'20'' ,2018年

《诗意》记录了印度街头一位孤独而窘迫的流浪老人的生活,艺术家以诗学与社会学的维度,观察和表现了人的存在意义以及与他者的关系。《诗意》的叙事把视觉图像与诗的语言相互交映,与此同时图像和诗句向观者直接抛出了一系列尖锐的问题:我们为什么会拍下眼前的事物?苦难能成为诗意的来源吗?或者问诗意离苦难多远?

▲ 玛尼·拉尔·斯雷斯塔(Manish Lal Shrestha)《1336计划》

这是一个社区艺术项目,由加德满都的多样化社群,特别是妇女和青年共同参与完成,该项目将加德满都市与海拔高度1336米的海平面连接在一起。妇女们聚集在小院子里,和邻居们一起编织,互相交流,分享她们的生活和价值观。她们编织故事,编织也成为故事的瞬间。正在进行的过程本身就是一件艺术品,它作为社区活动的一部分与实施者和观赏者相互联系。2015年地震以来,在这样的海拔高度上,尽管这么多的问题、混乱和痛苦,人们仍然生活在荣耀中,仍然在努力建立他们的希望。

▲ 郑源《梦中的投递》,9’50'',2019年

快递员每天穿行于城市的喧嚣中,但郑源把快递员放在一片寂静的荒漠中,这是“在荒漠一般的城市中”的隐喻。该作品的梦境部分摄于兰州中川长城影视城,这里有各国著名建筑的山寨版。在这片荒漠中,快递员经过了希腊神庙、埃及金字塔,一片全球化的景观。他们一直移动着,“所送达的总里程,已经超过了8400公里,这个距离已经足够让你从这里出发,到达埃及,到达希腊”,虽然实际上他们几乎没离开过这个城市。对于他们,没有诗意的远方,只有为生计奔波而不断累积的里程。他们很熟悉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但这里没有真正属于他们的家,也许还有来自保安的呵斥和没有及时送到快递招致的差评。相反,也有一种人,在全球各地出差,但可能哪儿都是蜻蜓点水,直至梦醒不知何处。的确处处为家,但处处不是家。这是人和空间的异化。疫情的突如其来让武汉成为谈虎色变之地,也让很多人因隔离而有家不能回,或者居家隔离,使家成为囚禁之所。但也有不少酒店打开了方便之门,甚至免费收留“流浪”家庭,让陌生的空间瞬间变成温暖的家。安全、温暖才是家的本质,而非物理空间。

在“缝合”展中,李梅利、杰妮·亚·拉尼、柏谢尔·玛库、宫本隆司和谭勋等艺术家探讨了城市化发展和战争对家园的侵占和破坏,以及人们认真生活、建造家园的努力和希冀。李梅利为自己的出生地变为荒废之地而哀叹,杰妮·亚·拉尼揭示了人类活动在中东地区充满争议的地形景观中的消失与绝迹,我们所看到的宛如抽象画的美丽的大地图景原来出自轰炸机瞄准时的视角。宫本隆司认为纸壳屋是人类住宅的原型,无论这些无家可归者的硬纸板房子看起来多么拥挤和摇摇欲坠,它们都是人们努力利用城市空余空间的产物,那些住在里面的人是当代城市的狩猎者和采集者。谭勋发现,彩钢板能为人们快速搭建起彩虹般绚烂的家,他以作品的技术性缝合指示着社会性的缝合。

▲ 李梅利(Lee Mae-lee)《诗的传递》,双屏影像,20'44'' ,2017年

该影像作品从一个特定的地方开始,它是艺术家及其父亲的出生地,象征着自己存在的起源(13-14世纪高丽王朝王庙遗址)。然而,由于韩国借“发掘文化宝藏”之名对其进行粗暴开发,祖先居住的家园已经消失,变成了一片荒废之地,居民也被迫离开那里很长一段时间。很多移居到韩国或国际化都市纽约的人都针对他们的移民历史表达出了“诗意”的敌意。

▲ 杰妮·亚·拉尼《影像遗址II》,单屏影像,2011年版权来自艺术家以及阿布拉阿财团艺术大奖

电影以空中飞行的形式展现了自然和人为活动的痕迹,以及古代和当代的建筑。由高空往下看,风景显得很抽象,肉眼看不见建筑物,一切都被扁平面化了。只有当太阳处于最低点时,地貌变得更明显,考古遗址和群落聚集处才会显露出来。从历史上看,自19世纪的东方主义绘画到1991年的沙漠风暴行动的媒体图像,对于中东地区景观的表现和描绘都将该地区描绘成无人居住、没有文明迹象的地方。

▲ 柏谢尔·玛库(Bashir Makhoul)《海市蜃楼》,陶瓷,尺寸可变,2019年

艺术家用两万间小小的陶瓷房子在盐岛上建造了一座海市蜃楼。盐是一种连接大海和沙漠的材料,盐岛暗指死海。在死海西岸,进入死海的通道被以色列占领,那里的海洋被以色列跨国公司进行商业开发。死海是一个用诗意和神秘对抗赤裸裸的物质、经济和政治现实的地方。艺术家在展览现场用特别设计的自动售货机出售部分陶瓷房子,以揭示商业开发现象。

▲ 宫本隆司(Ryuji Miyamoto)《纸壳屋》,明胶银盐版,1994-1996年

这些纸板房让我们得以一窥早期人类为生存而进行的原始斗争,而那些住在里面的人是当代城市的狩猎者和采集者。

▲ 谭勋《彩钢板·缝合》,彩钢板,尺寸可变,2019年

2017年底,谭勋在北方环保治理过程中,以自己工作室拆下来的彩钢板为材料,开始了《彩虹中国计划》的系列创作。在本作品中,艺术家通过展览场域的介入,在展厅建筑空间基础上用彩钢板临时搭建起些许围墙,内外分别放置了由彩钢板拼制成的装置;此外,另有艺术家乘坐火车、飞机时所拍摄的影像,其中不时闪现着大片彩钢板的身影,它还原并呈现出当下随处可见的城市景观。中国人历来讲究天人合一,认为人类的作息时间要遵循自然规律,尤其应在子时(晚上十一点)前上床睡觉,确保身体可以得到充分休息并自我修复。但今天的城市灯火辉煌,灯光冲淡了夜色,人们即便有心仰望,也看不到星空。人类似乎凌驾于自然之上,不再受黑夜的约束,可以挑灯夜战或肆意狂欢,可以跨时区旅行,不受距离限制,颠倒黑白。北美西海岸的白冠雀每年秋天从阿拉斯加飞到墨西哥北部过冬,来年春天再返回阿拉斯加,在迁徙途中可以七天七夜不睡。美国国防部斥巨资对此进行研究,希望获得一些知识和方法来控制人类的睡眠,从而“制造出”不用睡觉的士兵,进一步可以“制造”不眠的劳动者和不眠的消费者。这样,地球几乎被重新建构成“一个永不停息的工作场所或一个永不打烊的购物商场”。“在全球化论者的新自由主义范式里,失败者才睡觉。”(乔纳森·克拉里(Jonathan Crary)《24/7:晚期资本主义与睡眠的终结》)在现代社会里,睡眠与强调生产力和理性的现代观念不兼容,睡觉似乎是浪费时间,是人类进化的败笔,是马克思所说的最后一道“自然障碍”。快递员想睡睡不成,这是迫于生活和工作的压力,这是作为自然的人和作为社会的人之间的矛盾,也是人和自然的异化。据研究,蝙蝠是新型冠状病毒的主要宿主。这次疫情貌似是人和病毒之间的战争,实际上是源于人类活动范围的一再扩张和对野生动物的不当食用,是人和自然之间的平衡被打破所致。人们甚至食用蝙蝠,一方面出于“福”的彩头,一方面出于对“寿”的追求,因为蝙蝠虽小,寿命却长达30年。而人类一旦感染新型冠状病毒,主要靠自身免疫力加以抵抗。所以,药方在于敬畏自然,维护人和自然之间的平衡,不要什么都吃,以及确保良好的睡眠和作息习惯。

这次“缝合”展中,尚扬、克里斯蒂·拉普、张克纯等艺术家探讨了人和自然的关系,尤其人对自然的破坏,但是,人施予自然的,最终会回馈到人自身。参展艺术家胡为一还创作过一组作品《风的规范》、《水的规范》,讨论了城市和自然的关系以及人对自然的控制。在一个路口,绿灯亮起,车和行人通行,风则吹动植物。一旦红灯亮起,风和行人车辆一起停止,所有植物也一动不动。《水的规范》同理,红灯起,河水完全静止如镜面,绿灯起,水才解冻并流淌。

▲ 胡为一《风的规范》、《水的规范》,影像装置,7'10'' & 6'01'',2019年

▲ 尚扬《剩水图》,混合媒介、钢铁构件、影像,尺寸可变,2019年

在《剩水图》系列作品中寄予了一种激活当下反思的“情境”:它预言自然被政治力量固化,生活被资本力量摧毁;水汽固化为管道,生态被浇筑成机器,而机器又将生命潜能抹去。可以这样理解,《剩水图》是对即将到来的“生态-政治”危机的寓言、警示与行动。在这里,现实与回忆重叠,模糊与清晰同现,集体与个人互逆,我们感受,被惊醒,直至一种行动。

▲ 克里斯蒂·拉普(Christy Rupp),《哭泣》,最初创作形态作为剪纸拼贴画,尺寸可变,2012年

2010年,墨西哥湾发生漏油事件。由于油井水深约1600米,地下管道持续漏了6个月才被封堵。这次被称为“深水地平线”的漏油事故是美国历史上最大的环境灾难之一。该作品系列主要表现了一系列滤食无脊椎动物,当水中的原油被它们发育中的身体吸收时,它们就会漂浮在洋流中。由于这种污染是看不见的,它可能最终会残留在从该地区捕捞的海产品中,像是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之外,但当人们食用它时,它将会产生生物累积,并在我们的体内变得更集中。

▲ 张克纯《在龙灯下晨练的人甘肃》,收藏级艺术微喷,100cm x 120cm,2011年

艺术家读了张承志的《北方的河》,被书中滚烫的文字所影响 ,决定去黄河边走一走,去感受黄河父亲般的博大和宽广,在辽阔、奔流不息的河流中寻找自己的根。但一路走来,他发现,心中的那条河正在被现实的洪流淹没,那条传奇的河再也找不到了。又或许,对于一个幅员辽阔又历史悠久的国度来说,前途最终会是光明的。睡眠不可能被消灭,但它可以被破坏、被剥夺。如乔纳森·克拉里在《24/7:晚期资本主义与睡眠的终结》中指出的,睡眠在今天成为稀缺资源。“2010年,约5000万美国人开了安必恩或舒乐安定这样的药物,还有好几百万人买了非处方安眠药。但如果认为当前的状况就会因此有所改善,吃了药就能安然入眠、精神焕发地醒来,那就错了。在现在这个时候,即便在不存在严重压迫的世界里,失眠也是不可能被消除的。因为与外在的集体经验的关系,失眠获得了其历史意义和特别的情感肌理,如今失眠与全球其他的剥夺和社会性的毁灭是分不开的。”在卡夫卡的《城堡》《地洞》等文本里,也反复传达出一种失眠的感觉和强制性的警觉,与之相伴的是现代的孤独与疏离感。

郑源作品中的快递员是想睡睡不成,这是生活压力这样的外因导致的。更有许多人身心焦虑导致失眠,有时间、也有条件睡,却睡不着。这是人和自己的异化和分离。人和自己的异化,我认为是最严重的一种,可导致死亡。“在梦中,因为要赶上外卖送达的时间,他(快递员)逆行而上,被一辆汽车撞碎。”郑源以梦的方式,提示了睡眠不足导致的危害和后果,他终究没忍心让快递员在现实中遭遇这样的惨剧。而在现实中,人们熬夜猝死、疲劳驾驶出车祸的事故不时发生。睡眠的缺失让人身心俱疲,但睡眠不是意志所能控制的,不是大脑希望睡就能睡,否则不会有失眠症患者。安眠药的作用只是西方人研究发现人的脑部缺了某种元素,于是在实验室合成出这种元素让人吃下去就睡。但中医认为,心脏管睡眠,人的睡眠分为形神两部分,不仅可见的形(身体)要休息,看不见的神也得休息,人才能真正睡好。所以失眠症患者即便吃了安眠药,也只是形睡了,通常睡眠质量不好。良好的睡眠是确保人们身心健康的一道自然屏障,能调和人体自身的异化和矛盾,使人不至于身心分离。人体自身的这种分离有其生理学基础。

19世纪以来的生理学科学发现,人类的听觉、视觉、触觉等感官有各自独立的系统,即人体内有多个自我,看到的和听到的、摸到的是有可能割裂的。比如一个天生目盲的人,一旦得到医治并恢复视力,也许无法用眼睛辨认出用手触摸即能识别的物体。现代生理学科学的研究为现代化工厂的流水线生产方式提供了生理学的基础,人们的生产活动可以被抽离为一个个局部的、机械化的重复运动。而在电子网络技术发达的今天,甚至细到人类眼球的运动可以被专门化研究、记录和分析,以便各大公司抓取人们的眼球并精准地推销产品。人体自身的分离还体现为意志和行动的分离,王阳明力倡“知行合一”,我们却往往知行不一。明明到了三更半夜该睡也想睡了,却还坚持工作、玩游戏或刷手机到难以自己。疫情汹涌来袭,我们不仅需要控制自己回家过年、朋友聚会、逛街购物等各种愿望和冲动,还要管理好自己的作息时间,该吃吃,该睡睡,以良好的身心状态面对这场挑战。法国技术哲学家贝尔纳·斯蒂格勒(Bernard Stiegler)曾不无担忧地指出,当代全球体系的一大病灶是:人们不再可能关怀他人甚至自己了。此刻,我们更应从关心自己、管好自己做起,并由己及人。

在“缝合展”中,艺术家王鲁炎、黄晶厚探讨了人们的表里不一或自我伪装,李消非表现了人们在流水线上被机械所限定的重复动作,王拓以建筑的空间结构指代人类难以被认清的潜意识结构,并借此探寻通向自我内心“密室”的崎岖道路。自我是一个远比想象要复杂的家伙,容易受伤,容易迷失,也爱伪装(通常出于自我保护),需要我们好生对待,与之和解。

▲ 王鲁炎《投影-同一指向的不同性、举左臂的举右臂者》,瓦楞纸板、木板,2019年

该方案中的雕塑人物和平面人物的朝向都是模棱两可的,他们既是面对者又是背对者,既是举左臂者又是举右臂者,既指向同一个方向,又指向相反的方向。王鲁炎的四件参展作品可视为关联性的一件作品,它们之间是投影方式的对应性关系,但是投影的指向看上去却是非对应性的。然而,这种表象的不同并不能掩盖其本质的相同,即他们可被同时理解为举左臂者和举右臂者。它们均以 与表现相反的方式存在,令我们怀疑看到的东西,也怀疑想到的东西。

▲黄晶厚(HWANG Jung-Hoo),面具 011,爱普生艺术微喷,140x100cm,2018年

艺术家希望与自己看到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进行真诚对话,他质疑并不断探究我们所生活世界的本质和其中的一切。他认为,被鸡皮、创可贴等覆盖的人脸,甚至生长在花盆里的洋葱或韭菜,出人意料的水果等等这些可能都是我们的社会所创造的突变体,可能是过着两面派生活的我们,也可能是在寻找自我身份过程中迷失了的我们。

▲ 李消非《流水线项目》,影像,2010-2018年

从2010年起艺术家开始创作“流水线项目”,该项目是一种与当下的社会进程和社会变迁联系在一起的实践过程,至2018年他已在世界各地考察和拍摄了两百多家不同类型的工厂。他用重复不断地运行和递进的影像来代替一般叙事手法去感知生产者,以探讨工业生 产和社会发展的关系,并不断质疑视觉生产和商品生产之间的问题。

▲ 王拓《痴迷录》,单频影像,20'31'',2019年

该作品源于艺术家对一宗迷离失踪案的关注,继而引发了其对网络时代的欲望和执念、建筑美学与御宅文化的探讨。作品的独白暗示了一位建筑师正被心理治疗师催眠的过程,治疗师试图让建筑师把自己想象成一座建筑,通过由建筑外部进入内部,继而探索内部结构的过程,层层进入这个人的内心,发现隐藏于建筑和潜意识中的“密室”。影像内容是对建造于1950年代末,而今处于半荒废状态的北京社会主义大楼“福绥境”由外及内的探索。作品中极具象征意义的建筑就像英国科幻小说家阿瑟·克拉克口中在你眼前却无法沟通的“巨大沉默物”。

缝合之道

面对种种异化和分离,睡眠和文化艺术都是重要的缝合方式:没有睡眠人会身心俱疲甚至死亡;没有文化艺术,人的精神会枯萎,成为“时代的稻草人”(W.H.奥登)。第四届今日文献展即以艺术的方式对孤立的、断裂的、碎片化的和矛盾的世界进行重新联结与缝合,从而建构一个总体性的世界。睡眠是从生理层面下针去缝合,是身心健康的基础;文化艺术是从精神层面缝合,是对麻木日常、固化思维的打破。一个身心健康、精神完满的人毋需依赖拜物或仰仗权势。

另外,针对人和自然的异化,人类应认清自身在宇宙中的位置,如中国古人的天人合一态度,或如法国哲学家、地理学家、东方学家边留久(Augustine Berque)在1980年代提出的“人类生存再宇宙化”——应重新提倡人和所有的其他生物一样,是作为宇宙的一份子的地位,而不是现代主义那种绝对的主体性,凌驾于自然生物之上的主体,因此不顾对环境的破坏,疯狂索取自然资源。最后,面对共同的灾难,善良和互助才是“缝合”之道。就如社会哲学家乔治·赫伯特·米德(George Herbert Mead)在 1920年代提出的,睦邻友好、乐于助人和通力合作是人类社会不可或缺的构成元素,“当别人时运不济时伸出援手,当他人罹患恶疾、遭遇不测风云时雪中送炭是人应有的基本态度,也是做人的根本原则”。在疫情来袭的当下, “我们都是武汉人”的态度正是“人应有的基本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