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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汇报 作者:沈嘉禄2020-01-19 10:55

原标题:桂花酒·蔷薇露·梨花春 

春节前,朋友光临寒舍,送来一盒四支花酒:桃花酿、李花白、桂花酒、薄荷酒。细长的玻璃瓶,透出酒液的清冽澄澈,桃红、月黄、水绿、冰莹,酒标设计也富有时尚气息——定位年轻消费者,调制鸡尾酒又有较大想象空间。朋友说是他的朋友在浙江兰溪乡间仿宋制而研发的,访花、问泉、择米、延请酿酒师傅,花了三年时间。我们当即开瓶试饮,度数不高,淡淡花香由唇齿间散逸,个性鲜明,回甘幽然。

前不久我在一家素菜馆喝过桃花酿,就像小时候喝过的非那根止咳糖浆,真不敢恭维。

小时候,老家街角上有一家供应散装酒的食品店,其中就有桂花酒。老酒鬼从来不喝桂花酒,他们喝绿豆烧、五加皮。我们家除了妈妈善饮,其他人酒量都不行,逢年过节时老爸叫我拿个搪瓷杯去拷半斤桂花酒,香香甜甜,一家人喝得满脸通红,太开心了。

桂花酒酿造历史相当悠久,在东汉的《四民月令》中,人们以桂花酒祭祀祖先和神仙,仪式结束后,第一杯桂花酒要请家中长者一饮而尽,据说可得福寿康宁。桂花酒、桃花酿、菊花酒、蔷薇露、琼花露、合欢花酒……在宋代是酒楼食肆中的常备。杨万里在《凝露堂木犀》一诗中写道:“身在广寒香世界,觉来帘外木犀风。雪花四出剪鹅黄,金粟千麸糁露囊。”还有刘过的《唐多令·桂花》:“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可以想象,当时文人墨客都是桂花酒的粉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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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在上世纪六十年代,让桂花酒家喻户晓的是一句“问讯吴刚何所有,吴刚捧出桂花酒”。我大哥平时是滴酒不沾的,但桂花酒除外。

品了四种新酿花酒,自然想起白居易那首很有名的诗:“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所谓“绿蚁”,是形容微微有些浅绿色的米酒在加温后,表面泛起的一层幼细的酒渣。李舒在《潘金莲的饺子》中认为绿蚁酒就是一种药酒。

唐宋那会儿,白居易也好,苏东坡也好,喝的都是米酒,俗称白醪、白酒,在诗中也被写作浊醪,“乡里儿,醉还饱,浊醪初熟劝翁媪。”(李绅《闻里谣效古歌》)酒色浅绿居多,浅黄为贵,由于过滤技术不高,所以会有酒渣,酒楼食肆便会有李白笔下“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劝客尝”的温馨场面。压酒,是过滤米酒的动作,要轻,要柔,美女那么一压,风情十足。

有人说崇明老白酒里有满满的唐宋遗风,我强烈同意。日本清酒也是唐宋遗风,但卖这么贵,诗仙活到今天是要掷杯骂娘的。

到了南宋那会,由于江南优良的水质与酿酒技术的改进,米酒质量有了很大的提升,《武林旧事》中罗列了数十种酒品和品牌,像“锦波春”“留都春”“齐云清露”“第一江山” “紫金泉” “蓝桥风月” “错认水” “蜜酝透瓶香”“洞庭春色”等酒名,极为风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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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元时出现的香精提炼技术,随着蒸馏技术的普及而更加普遍,并广泛用于饮食。那么花卉对酒的介入,就有了更多机会。“碧筒时作象鼻弯,白酒微带荷心苦。”这是苏东坡在杭州任太守时留下的诗句,坐小船至湖心,将酒倒在荷叶中间,卷起来“让子弹飞一会”,然后摘断一根荷柄,插到荷叶中间吸食里面的酒液,有点香,有点苦,别有风味吧,这叫碧筒酒。后来这种形式在民间传开,翕然成风,每至农历七月荷花盛开之际,西湖边到处有人边游玩边喝碧筒酒了。

碧筒酒不能算真正的花酒,关键是要让鲜花参与酝酿过程。据顾仲的《养小录》记载:“仿烧酒锡甑木桶减小样,制一具,蒸诸香露。凡诸花及叶香者,俱可蒸露。入汤代茶,种种益人。入酒增味,调汁制饵,无所不宜。”接下来一口气录入数十种花果,除了常见的玫瑰、薄荷、梅花、金银花、芍药花、玉兰花,包括今天还有机会满血复活的橘叶、紫苏、佛手柑、香椽花、玉簪花、夜合花。

陆游在《老学庵笔记》里早有透露,每逢皇帝过生日,都会从酒窖中提取一批名叫蔷薇露的御酒分赐文武百官,也许香气特别浓郁吧,大臣都叫它流香酒。

当时还有一种很高级的菊花酒,很受文人墨客好评,被称为金茎露。先把菊花蒸成花露,再用花露配制成酒,因酒体内菊香清爽,口味绝妙。刘辰翁《朝中措》:“炼花为露玉为瓶,佳客为频倾。耐得风霜满鬓,此身合是金茎。”

莲花白是北京地方名酒,据说始酿于明代万历年间,由太监采花配制,属于宫廷御酒这类超豪华品牌,后来一不小心失传了。到了清代中晚期,年轻气盛的咸丰帝虽然力图中兴,勤于政事,但同时喝酒、抽烟、玩女人一样不落,致使体虚肾亏,力有不逮。慈禧深知“他好,我也好”的道理,组织宫里宫外科技力量搞了一次“复酿莲花白御用十全大补酒”的课题攻关,终于复酿成功,咸丰帝喝了龙颜大悦。同治皇帝继位时才六岁,小朋友不能喝酒,宫里的莲花白被太监们偷偷喝光后,酿造技术没人管了。

明代高濂在《遵生八笺》中倒是有莲花白的记录:“莲花三斤,白面一百五十两,绿豆三斗,糯米三斗,俱磨为末,川椒八两,如常造踏。”周作人在一篇文章里说他喝过荷花白,味道不怎么的。

现在酒厂都热衷于讲故事,挖出一个破窖就发大财了,在这样的气氛中,莲花白不复酿就对不起伟大时代了。恍惚记得十多年前在山东荣城喝过,酒色微黄,有异香,东道主说加了十几味中药材。

在《遵生八笺》中,高濂向往这样的场景:“握风担月,且留后日,吞花卧酒,不可过时。”端的风雅。接下来他又记了一笔:杭州旧俗,在梨花开时采花和米酿作的酒,叫作“梨花春”。书中也详细记录了松花酒和菊花酒的制法,结论也是“凡一切有香之花,如桂花、兰花、蔷薇,皆可仿此为之”。

不过自元代出现了蒸馏酒后,烧酒很快抢占市场份额,尤为北方酒徒陶醉,此后酒坊将花卉搀入酒中,统称为“药烧”。《清稗类钞·饮食卷》:烧酒“而以各种植物搀入之者,统名之曰药烧,如五加皮、杨梅、苹果露、木瓜、玫瑰、茉莉、桂菊等皆是也。” 药烧又叫露酒,《天咫偶闻》里说:“烧酒以花蒸成,其名极繁,如玫瑰露、茵陈露、苹果露、山查(楂)露、葡萄露、五加皮、莲花白之属,凡有花果皆可名露。”

《本草纲目》中记录了六十余种药酒和香酒方子,透露了花酒向果酒和辛香类药酒过渡的线索,一壶酒面前,注重养生的务实派就这样占了上风。不过到了今天,浪漫派又粉墨登场了,桃红李白,堆金砌玉,且酿且珍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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