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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 张培力:只能相信一切都是真的

没做过核磁共振的人不配谈论人生。医生给了你一副耳塞,推进“太空舱”里告诉你不要动。病人紧张地不敢睁开眼睛看,只听见哔哔哔的声音在自头至脚地扫描着。要坚强、要勇敢、要想那些生命中美好的画面,你对自己说着。最后声音终于停了,才敢偷偷睁开眼睛,看到一个壳子一样的东西包住了你,然后就被推出了太空舱。它是冒险,是确信,是怀疑;它是一个事件,此前与此后的生活绝不相同,人本身也发生了转折性的变化。它是任何意义上的内观,或是另一个自己。

▲张培力,《全身的骨头》,2019。白色卡拉拉大理石。展览现场:“张培力个展 :关于强迫症的年度报告”,仁庐,上海(2019年11月6日至2020年5月6日)。图片提供:艺术家与仁庐。

张培力一直觉得自己离死亡的距离特别近。小的时候他曾生过一场非常可怕的结核性脑膜炎,幸亏父亲学医,发现的很早。后来,张培力就比一般的小孩对于死亡要感受的多一点。每当发高烧难受时,他的脑海里就会浮现自己明天就被拉走的画面。2014年,展览“不但|而且”在上海仁庐(Ren Space)举办,此次展览是张培力在仁庐的首次个展,同时也是他告别绘画近20年后,再度尝试创作平面艺术作品的展览。近日,艺术家再次回到这里,通过使⽤最新的尖端技术,结合包括科学、⼯业、医学及艺术领域的多种技术,讨论关乎生死的种种议题。

▲“关于强迫症的年度报告”展览现场图。图片由艺术家和仁庐提供

阿伦特认为,人的境况首先包括的是给予人生命的自然概况,即地球、自然环境给予人的确保人生命存续的必需性条件。这一境况是人类作为与其它生物无差别的生命存在存活在地球上的必要条件,维持着人类身体的生长、新陈代谢和最终的衰亡,是人类一切活动得以展开的前提。当然,这种自然境况也规定了人作为一个自然的生命存在所必须具有和遵循的属性、规则,即人的“诞生性”(natality)、有死性(mortality):作为个体存在的人永远无法摆脱生物生命的循环轨迹,即人是从出生就必须走向死亡的存在。人类所有活动都以此为出发点:或者为了避免它、或者起源自它、或者为了超越它。

在由生至死的巨大鸿沟中,在任何的行动中,摄影镜头和核磁机器一样可怕有力——任何虚假(或真实)的东西都逃不过它的透视。它将生活放大数倍,将每一个脆弱无力或虚张声势的故事转折剥脱得一丝不挂,直到我们郁闷而惶惑地试图逃离。而追逐,则是一个人被社会所追赶,在现实世界中挣扎,企图逃脱和生存。这是纯粹的内外冲突,也是一个拿着摄影机和剪辑机的人的本能。生于1957年的张培力是中国当代影像艺术的开拓者。他的作品时常专注于重复与控制的行为——例如打碎镜子,阅读,洗涤,看着窗外,跳舞——这些熟悉但又打破常规的动作,透过镜头塑造出独特的视角。虽然这些日常所带来的意义堆积看似毫无意义且难以捉摸,但这些作品时常会引起对权力和政治的讨论与思考。

▲张培力《30×30》,1988。静帧截屏。单视频录像(PAL 格式),有声,彩色,32分09秒,图片提供:艺术家

▲张培力,《不确切的快感》,1996。静帧截屏。6视频源/12画面录像装置(PAL 格式),无声/彩色。图片提供:艺术家和博而励画廊

▲ 张培力,作业一号,1992,6 视频源/12 画面录像装置,无声/ 彩色,13—14 分钟

新媒体艺术发展至今,许多作品/展览已经沦为徒有其表、令人炫目的声光奇观,以免观众注意到故事本身的虚空与伪劣。犹如黑夜紧随白昼,随之而来的便是乏味。但在张培力那里,他始终保持着对此的警惕。本次展览或许便是一个例证:它绝不仅仅关乎一个展览上的作品,事实上,而是张培力创作特质的持久却悄然的一致性显现,并从喧杂的外界,终于回到了最具生命本质的自我。“张培力的作品一贯包含有多重的意义,其中既有政治性与社会性的评论,同时亦有个人生活的关注。他的录像作品关注于展现人与世界关系的悖论,以隔离而中性的反思立场,自由和深刻地考虑人的问题,创造出了一个大容量的、综合性的、强有力的艺术体系。”——黄专

▲张培力《19-O004 》与《19-O005》白色米开朗基罗大理石,2019

▲张培力《全身的骨头》(局部)- 白色卡拉拉大理石,2019

本次展览以“关于强迫症的年度报告”为题。观众看到标题,来到展场,便开始不自觉地、强迫症般地去寻找强迫症的线索。艺术家—展览—观众的某种强迫性关系也由此产生。

张培力从最新的数字医疗成像设备技术中提取自己的数字信息,并将抽象的数据可视化为有形的实体。作品分为几个部分,通过不同媒体以多种形式展示。首先便是艺术家对于自身肉体的阐释:他对近乎全身的所有肉眼所无法直观的⾻骼和内脏进行数据扫描,然后用3D打印做出同样大小的模型,再进行手工精雕,使其成为可见且可触摸的雕塑。

▲头颅与心、脑、肝 - 白色墨西哥玛瑙, 白色玛瑙

“这真的是我吗?仿佛一切都在似梦非梦间”,张培力面对这些成果,始终保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而看着这些在自然与人工微妙边界处(无论是物质的还是精神的)的“骨头”,我们也很难承认这就是另一个张培力,也不会说出诸如“他在售卖自己的骨头与血液”这样的话语。这是因为,整体并不等于部分之和,意识也不等于感觉元素的集合。然而,这仍旧让人的思绪飘向科幻小说中描述的场景:意识上传、无肉身生存、第二世界......人作为自然环境的一部分,天然地受到自然环境的哺育和制约。但是,人类作为自然环境中最有创造力的存在,又不是完全地被限定在自然环境之中的,而是创造着属于自己、人为的处境,即生产出一个与自然对立的人造世界——这一“世界性”来源于人,是人类可以改变的,但是同自然环境一样约束着人类。而在张培力看来,他们这一代人可能正是这种数字的世界性下“悲剧性的一代”——“我们不能完全接受这样的一个事实:一切都是被程序化的、被控的,你自以为你有自我,但其实在系统中什么都不是。社会技术的进步,一方面让肉身解放出来,减轻很多累赘,但同时又给肉身带来很多限制——这也是一种代价,是一个很大的代价,你生活在这个社会,你不得不接受这些东西。”

▲张培力个展“关于强迫症的年度报告”展览现场

因此,标题中的每个词似乎都有着精确的指向,像一组工业术语。冰冷、精确和机械。在刘畑看来,关于强迫症的思考和探讨一直存在于张培力的创作中,甚至可以把它称为一种创作机制。艺术家在利用这个机制的同时夸张这个机制,然后再把它反射回现实。

▲张培力《关于肺、胆囊、胆总管、动脉血管、肺动脉血管、肺结节的数据》,装置,自动机械电机,布料,2019

不过,与过往强调反视觉、甚至取消视觉的作品不同的是,本次呈现的作品更加具有传统意义上的视觉化,也更加具备观赏性。

▲张培力使用大理石创作作品

年度报告是对于个体和群体,特殊性和普遍性的总结,和大数据更是结合的紧密。在仁庐的展览中,艺术家对于⾝体数据也进⾏了多种表达。其中,《密码》展现了纯⽩空间中印有荧光数字的丝兀纸本作品随着灯光的变幻呈现忽隐忽现的效果。

▲密码 , 装置,荧光纸本丝网

数字有时神秘的,但在此时,它却再清晰、好记不过了。在《悲惨世界》后的多年,人们或许还记得些许场景和故事,但早已忘记了其中绝大部分的唱词。然而,24601(Two four six o one),这个数字仍然在许多人脑海中与嘴边萦绕。这是冉·阿让的编号,伴随着旋律简单、好记,但更加令人印象深刻的,则是它所指代的个人与系统间的巨大张力。“是这样吧 24601”“我的名字叫冉·阿让”“我是沙威”“你别忘我的名字”“你别忘了我”“24601”

▲张培力《密码》装置,荧光纸本丝网,2019

这是一个灯光装置。张培力此前没有尝试过这样完整的灯光作品。整个房间都是白的,纸、台子,甚至地毯,一切都是白的......房间里没有室外光线,室内的光线从黑开始渐变,一点点亮起来,亮到极点时甚至耀眼到刺目——观众看到的是一片白光,刹那间,灯光熄灭,这个时候荧光的字就出来了:那是张培力身份证号后六位。

如今,仅凭身份证号或手机号,就能还原塑造出某个人的一生。这似乎是张培力一直以来提醒着人们的:技术的背后是政治。时代希冀着技术与网络工具可以带给人们去中心化的自由体验;然而,信息技术与资本主义的发展,已经将身份问题的技术性解决拒之门外,人的身份让位于中心化的、个体的可追溯性,天网恢恢,不疏,也不漏。网络如此,文化如此,艺术与艺术家们同样如此——人们希冀着艺术可以打破中心化与同质化的牢笼,然而,艺术内部同样构建构起了种种权力系统。这或许是因为,当欲望可以轻易得到满足时,它就会无限膨胀;而对美的追逐越急迫,毁灭掉的东西就越多。

▲ 水——辞海标准版,1991,单视频录像(PAL 格式),有声/ 彩色,9 分35 秒

阿甘本曾说,在当下的黑暗中去感知力图抵达我们却又无法抵达的光,这是同时代的意义。

▲张培力《留在戈壁滩的尿》 摄影、2019

▲张培力《影像报告》双屏视频,2019

在掩体空间的项目里,观众进入每个被张培力称为“不同频道”的隔离空间时,再健康的双眼前也是如墨一般的黑暗。而继续走动,则有灯光亮起,成为一间可以生存的、没有网络信号的“掩体”。但这一切仍是短暂的——灯光会在五秒后熄灭,除非再次行走,而伴随于此的,则是提示“还有XX秒”的电子合成音。

▲ 张培力于掩体空间个展现场

而在我们所处的当下,当MRI刺眼的光线从头至脚将我们一览无余地彻底扫描,绝对的白和绝对的亮瞬间切换到黑暗,又有一些隐约的东西冒出来时,另一种颤抖不自觉地开始了。这或许便是张培力。艺术家永远在两个极端之间不同的摆渡,也永远不存在某种平稳正常的中间状态。即便是对待自己年纪的增长与创作精力的衰退亦是如此。他说“迟早有一天我会歇手,但不是艺术本身的原因,而是精力的问题。”当觉得自己的创作能力基本消失之时,他便不再勉强。

▲ 喜悦,2006,双视频录像装置(PAL 格式),有声/ 彩色,6 分39 秒

每个人都以行动和言说让自己切入人类世界,这种切入就像是人的第二次诞生。不同于人的身体诞生在自然界,人以行动和言说的方式进入这个世界是自觉、自愿的。在“艺术创作”的福尔马林中浸泡过后,张培力这些“器官”也不再是无声的作品,而是作为艺术家个体的张培力长久以来的、沁入骨血中的“有言之物”——时间就是内容,又有什么比承载着时间痕迹的自我肉身更加富有内容的呢?在当代社会下,这似乎更一种背反:技术让人逐渐脱离肉体社会,转而沉浸在非实体的行动模式中。然而却带来了人们重新对于自身肉体的强烈关注与再次认知。身体这一肉体性的、在古代与精神性对立的所谓“皮囊”,在当代社会却与精神在某种程度上合而为一,“精神也成为了一根骨头”。从曾经的手套、新闻播报到种种外在之物,再到如今那些摆在地上和墙上的,完全来自自身内部的血液、器官与粼粼白骨,它们似乎都在说着:最美的三个词不是“我爱你”(I Love You),而是“未完待续”(To Be Continued)。

关于艺术家

张培力,1957年11⽉出⽣于中国杭州。1984年毕业于浙江美术学院(现中国美术学院)油画系,现任中国美术学院教授,同时担任上海OCAT美术馆的执行馆⻓。目前⽣活和⼯作在杭州。他于1985、86年组织参与“85 新空间”展览及“池社”活动。主要作品有《X?》系列、《30X30》、《水-辞海标准版》、《(卫)字 3 号》、《不确切的快感》、《遗⾔》、《阵⻛》、《碰撞的和声》等,其中《30X30》(1988)为中国最早的录像艺术作品。强调艺术对于现实⽣活的关照和干预,强调艺术语⾔的批判和⾃我批判性。主要从事以录像、文字、声⾳装置、机械装置、摄影为媒介的艺术创作。从事艺术教学⼯作三⼗余年,于2003年在中国美院建⽴新媒体系,开始了中国艺术院校中最早的新媒体艺术教育。曾三次参加威尼斯双年展,及⾥昂双年展、悉尼双年展、光州双年展、釜⼭双年展等重要国际展事;曾在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芝加哥美术馆、 比利时根特当代美术馆举办个展。作品为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伦敦泰特现代美术馆、纽约古根海姆博物馆、阿布扎比古根海姆博物馆、法国蓬皮杜艺术中⼼、芝加哥美术馆、纽约亚洲协会、新加坡国家美术馆,澳洲昆士兰美术馆、⾹港 M+、福冈亚洲美术馆、法国国⽴造型艺术委员会、⺠⽣美术馆(上海)、德国戴姆勒艺术收藏、法国DSL艺术收藏、⾹港K11艺术基⾦会、四⽅美术馆(中国南京)等国内外机构收藏。获 AAC 年度艺术家⼤奖,CCAA 终⾝成就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