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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艺术 作者:邵亦杨2015-09-21 10:38

在这个新媒体、观念、行为表演主导的当代艺术界,架上绘画是否还能生存?它会以何种方式延续?大卫·霍克尼(David Hockney)2015年4月在北京的轰动性来访,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再次引发了这个一直敏感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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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卫·霍克尼在中央美术学院做讲座

自上个世纪60年代以来绘画一直危机四伏,观念艺术、行为艺术、影像艺术此起彼伏,前卫、新前卫、后前卫一浪高过以浪,霍克尼却一直以坚定的姿态应对当代艺术种种激进的挑战。在弗朗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卢西安·弗洛伊德(Lucian Freud)等老前辈先后故去,达米安·赫斯特(Damien Hirst)、萨拉·卢卡斯(Sarah Lucas)等等“年轻的英国艺术家”(YBA)纷纷登堂入室的时代,这位波普时期成名的英国绘画老大师,依然保持着出旺盛的创造力,他用 iPad创作的多视角作品被许多画家视为指路明灯。

大卫·霍克尼是20世纪最受欢迎的画家之一。2012年,泰特现代美术馆(Tate Modern)的收官大展“一个更大的水花”(A Bigger Splash)就以霍克尼1967年的画作命名。在这件作品上,他抓住了一个泳者跃入池中后,水花四溅的那个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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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卫·霍克尼,《一个更大的水花》 ,1967, 丙烯画,243.8 x 243.8 cm, 伦敦泰特美术馆

《一个更大的水花》看上去只是简单的风景,粉色的小别墅和蓝色的游泳池交织出一种令人愉悦的视觉感受。那个白色的水花应该来自于一位跳水者,然而这个人不可见、不在场,只有空着的椅子留下寂寞的痕迹。在这个瞬间,一切仿佛都凝固住了。画面上冷暖对比的色调、垂直的建筑轮廓线、跳板与水平面形成的45度角、静止的背景与跃动的浪花、物的精确与水的模糊、视觉的清晰与心理层面的困惑,种种反差格外吸引,也构成了画面的深度。

波普艺术运动是从英国的理查德∙汉密尔顿(Richard Hamilton)和大卫·霍克尼开始的。象其他波普艺术家一样,霍克尼一开始也引用杂志和招贴画的图像,60年代,他搬到美国的加利福尼亚后,转而开始表现那里年轻时尚、享乐主义、自由自在的生活。阳光、泳池,棕榈树、海景、修剪整齐的草坪和晒太阳的泳者……霍克尼的《一个更大水花》和游泳池系列所对应的是美国加州洛杉矶享乐主义的生活方式。不仅如此,这种美好的图景下面还隐藏着一些更大的信息。

水花四溅

在西方历史中,关于水花四“溅”的神话来自于17世纪基督教改革家马丁∙ 路德(Martin Luther)翻译圣经的故事。路德把圣经译成德语的过程漫长而又艰辛。每当他工作到深夜时,撒旦就会使出各种招数来诱惑他。一天晚上,愤怒的路德把墨水瓶扔向撒旦,没有打中,瓶子砸到了橱柜的木板门上,墨水四溅。此后,关于墨点的印记、关于“溅”的故事就成新教精神的核心,真信徒向腐败教会宣战的象征,反传统、反牌坊、反偶像崇拜、乃至后来民主社会争取个性自由的行动标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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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达艺术家毕卡比亚(Francis Picabia)  之“溅”

毕卡比亚《圣母》(The Virgin Saint / The Blessed Virgin).  391工作室1920.

20世纪以来,西方前卫艺术体现的就是这种反叛性的、 “溅”的文化,表现主义、立体主义、达达、抽象艺术不断向传统束缚宣战。50、60年代抽象表现主义成为国际流行风格。美国抽象表现主义的代表杰克森∙波洛克(Jackson Pollock )被称为甩点子的杰克(Jack,the Dripper),是新一轮“溅”文化的化身,他身心投入、激情四射的行动派创作方式,成了前卫、反叛、男性创作力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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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克森∙波洛克(Jackson Pollock)《夏日》(Summertime),1948,泰特美术馆

与之相反,霍克尼的作画方式十分冷静,在60年代后期来到加利福尼亚之后,他改用丙烯作画,创造出一种干净、平面、近于时尚设计的风格,冷冷地把波洛克之“溅”水彩变成了一朵大水花。而且,这个大水花背后还有另外一个隐藏的信息:霍克尼的男友刚刚裸身跳进了泳池。

霍克尼的游泳池系列描绘的是他本人的生活。《尼克∙怀德的肖像(1966)中画的是他的一位男友,艺术商人尼克∙怀德(Nick Wilder),画面以蓝色为主,开始体现出简练、精确的特性。《晒太阳的人》(1966)描绘了他新结识的男友的彼特∙史莱辛格(Peter Schlesinger)。这幅画的风格更加简洁。阳光、泳池、男性的裸体使画面散发出一种诱人的气息,富有装饰感的白色曲线勾勒出水波的荡漾,令人心荡神驰。在《一个艺术家的肖像》(1971)中,霍克尼更清晰地描绘了年轻帅气的彼特∙史莱辛格。而这一年他们两人分手了。年轻帅气的彼特身着醒目的红色西装,微微俯身望向池中的泳者,而泳者潜人水中,两者的目光并无交集。泳池的边缘清楚地分出了他们彼此的界线。背景上翠绿的青山令人想起古典油画中法国南部的景致,视觉效果的和谐反衬出人物之间的隔膜。杰克∙哈桑(Jack Hazan)的影片《一个更大的水花》(1971)为霍克尼这段私人情感经历和加州的文化生活做了更具体的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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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克∙怀尔德,《尼克∙怀德的肖像》(1966),丙烯183 x 183 cm, 私人收藏

image-61大卫•霍克尼,《晒太阳的人》(1966,丙烯), 182.88 x 188.88 cm,科隆路德维格艺术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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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卫•霍克尼,《一个艺术家的肖像》,1971,丙烯,214 x 304.8 cm, 私人收藏

60年代的加州是叛逆文化和自由主义的中心。伴随着反越战示威和反文化运动,性解放、摇滚乐、嬉皮士文化、同性恋和女权运动在加州流行。年轻一代用激进的方式争取个性表达权、道德选择权,生活决定权。享乐主义成为他们反抗传统束缚的一种方式。霍克尼的泳池系列尽管表面形式冷静,却与当时美国加州自由的、叛逆的同性文化紧密相联,成为又一个“溅”文化的代表。它水花四溅,打破了人中产阶级习以为常的生活,在社会、文化上嘲讽了波洛克所代表的抽象表现主义有关男性、天才、强势的种种神话,在艺术形式上打破了极少主义和观念艺术的一潭死水。

更大的风景

霍克尼无疑是20世纪最有才能的画家之一,无论是风景还是肖像,都表现出精湛的技法、细致的观察力和精炼的画风。《一个更大的水花》漂亮、明亮、令人赏心悦目。在加里福利亚夏日的烈日下,凉爽的游泳池仿佛是视觉上的冰激凌。还有哪一位在世的西方艺术家的画面可以如此吸引人?如此受大众欢迎呢?不过,就像“更大的水花” 这个题目所暗示的,霍克尼之前的影响力还不够大,那么之后,他还会有更大影响力吗?

霍克尼总是积极地接受各种新科技的挑战,从照相机、计算机、传真机、复印机、偏光片到iPhone、 iPad等等,不断加强绘画的视觉效果。90年代后期,霍克尼从美国加州搬回英国后,描绘了东约克郡沃德盖特附近的风景。《通往斯莱德莫尔的大路》(The Road to York through Sledmere 1997)仿佛是特纳、修拉、凡高、马蒂斯的当代变体。一条大路从橘色的楼房和突起的树丛之间滑落,艳红、粉绿、柔紫和淡蓝构成了各种色彩和谐的交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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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卫•霍克尼,《通往斯莱德米尔的大路》,1997,油画,51 x 63cm 

霍克尼描绘四季的风景画非常大,最大的长达15米,可以与莫奈的全景睡莲相比,画面视野广阔,由2至52个画面的组合,其中还包括视频装置作品《沃德盖特森林,冬天》(2010)和《七张约克郡风景》(2011),这些作品由多台摄像机拍摄合成,最终于巨大屏幕上呈现。  霍克尼的《四季》表现了从初春那抹柔嫩的淡绿到夏的繁茂、秋的绚烂和冬的苍凉。它们构图普通,笔触轻盈、看得出修拉的色点、马蒂斯的笔触、还有如古典历史、神话题材常见的构图。色彩也是精心搭配的,金盏画、蓝灰、赭石、洋红制造出令人愉悦的光芒。霍克尼对英国风景每个细节的描绘都令人感觉舒适,小路,山丘、树木、点缀着花朵的矮树丛、闪动着夕阳光辉的池塘,它们亮丽、生动,没有内在的隐喻,没有戏剧性、感伤或是惊异,即便是冬天的枯树,也散发着美好的光色,并无忧伤,看不出生活的磨砺之苦,更看不出画家70年代有过得忧郁症的经历。如此令人愉悦的视觉感受并没有其它意义,就象那幅画的题目所说“没有什么可宣称的”(Nothing special to decla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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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卫∙霍克尼《没有什么可宣称的》 (2006), 由 6幅油画组成

霍克尼感兴趣的显然不仅仅是光影、气候的变化和自然景物本身,也不是心理情感和社会内容,而是如何看、如何画、如何再现、如何在这个高科技时代吸引观众来美术馆看画。那一整墙夏日的甜蜜风景,接着一整墙的秋日树林,还有冬天洒满阳光的林间空地,每一件都是相互关联的,构成了画家自己建构的一个庞大的比较性研究方法,包括对于再现性绘画形式结构的掌握、色彩、色调的理解、新视点的探索,还有他特别看重的透视问题。霍克尼一直探索在塞尚和毕加索之后,如何把画面的视点进一步打开,使绘画产生超越摄影的视觉效果。在北京的讲座中,他一再提到1976年访问中国时,受到了中国传统卷轴画散点透视的启发。 

在透视效果上,这些运用了科技手段的绘画当然不同于传统的素描。但是,当霍克尼向数码照相机、ipad和九台同时运作的摄影机致敬时,他的艺术水平是否达到了新的高峰?这种新的探索算得上是一个更大的水花吗?它是否传达了更大的信息,预示着未来绘画的走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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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卫•霍克尼《冬天的木材》,2009,15张油画合成

关于透视的革新当然不是从霍克尼开始的,从马奈、莫奈到塞尚、毕加索,艺术家的革新既受到科技的影响,又与之疏离。画家一开始就用反自然主义的分离笔触表现出与照片的对立,为的是留下个人的生存痕迹。艺术的神秘力量总是来自于艺术家通过媒介和题材所体现出的有关个人生存的挣扎。60年代,霍克尼的《一个大水花》曾经溅出了艺术家的个性和生存经验。近年来他的ipad画视觉效果更加完善,更加吸引人,不过,它们更像经过Photoshop处理的电脑图像,虽然外观鲜亮,却令人感觉空洞无力,不再有批评性和社会关注、缺少人性的力度。站在那些巨大的、有些超现实的、令人视觉愉悦的作品面前,我们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

霍克尼的方式不再算得上前卫、也不是主导性的趋势。但是,他对于绘画的一生执着,在形式语言上不断地推陈出新,把当代艺术放入大众视野中的大胆辩论,使他和他的画都一直保持着强烈的吸引力。当架上绘画,特别是再现性的具象绘画一再被宣告死亡之后,霍克尼唐吉柯德式的执着坚持也就不断被赋予了特别的意义。

绘画总是从意外的源头回归,无论是学院派根底深厚的中国、前苏联、东欧,还是观念艺术一直占上峰的西方世界,年轻一代依然不停加入这个队伍。也许,当我们不必执着于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这些空洞的概念,也不再屈从某一种所谓主导风格时,我们就不必在乎绘画是否死亡或是回归,而可以自由地拥抱艺术本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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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邵亦杨与画家大卫·霍克尼的合照

(本文原载于《世界美术》2015年第3期)